忆之毫无顾忌地迎了出去,刚掀开帘子,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将她的热情也冲散了些,她踟蹰着又往前小走了一两步,踮了脚眺望,须臾,就在清明院的院门口看见了石杰,他率先走在前头,爽朗地笑着,时不时回头去说话,他身后是欧阳绪与富良弼,他二人并肩而来,韩玉祁只差了两人一步的距离,依旧板着恭肃严整的姿态,连笑容都是拘束的。
这四人都是少年英姿,在雪景里一路走来,谈笑风生之间,如同画卷里的神仙官人一般。
忆之微微松了口气,耐着性子等四人走近。
石杰先看见了忆之,高举了手对她挥舞,喊道:“忆之妹妹,三日未见,我可惦记你的清炖瓠子羹了!”
众人一同朝着她望了过来,一个接一个露出了笑容。
忆之又上前了两步,对他喊道:“你就这点出息,我还打算请诸位哥哥赏上元花灯,尝元宵美食呢!”
石杰提着嗓子道:“那感情好啊!”
说话间,四人已经走到了眼前,忆之一面引了众人往正房里走,一面嘘寒问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回答着,就走进了偏厅,晏纾与范忠彦对弈的炕前,纷纷作揖问候。
晏纾抬起头,视线在几位门生身上一一停留,笑着道:“看来都考得不错,好,好,好。”说着将要起来,晏忆之连忙去搀扶。
宛娘这会立在范忠彦的下首,白嫩的脸儿粉扑扑的,露出娇羞的模样。偏她眼尖,瞧见韩玉祁右手大袖上有一大片的墨渍,忙问及缘由。
韩玉祁向来气定神闲,说起话来不慌不忙。他先是看了看衣袂,随即笑了笑,双手相握作揖,正要说话,石杰忍耐不住,抢着说道:“他呀,要交卷的时候打翻了墨汁,岂止是衣袂,连卷子都污了呢。”
不知详情的众人都将关切的目光射在了韩玉祁的身上。
忆之心里一跳,忙道:“那岂不……”后面的话不敢再说下去了。
却看韩玉祁,石杰,欧阳绪三人脸上的笑容同时绽了开,石杰又抢着说道:“他是极镇定的,兀自取了纸墨,闭眼沉思了片刻,提笔挥毫,硬生生在交卷前一刻又重作了一篇,倒叫我们这些旁观的人,替他慌张地直冒冷汗,牙关都险些咬碎了。”
忆之松了口气,揶揄道:“二哥哥是太严谨,四哥哥呢太放诞,能将你二人的性格糅合糅合,该多好。”
众人哄笑了起来,宛娘也笑着,与欧阳绪互相偷望了对方一眼,忙又垂下头去。
晏纾欣慰地笑着,连连点头,又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好,寒窗苦读数载,成败只待放榜。”
忆之听见这话,将目光投向了三人,只见他们挺着胸脯,每一位都是踌躇满志的神色,心里喜忧参半。
范忠彦在宛娘的搀扶下,站起身,说道:“晏夫子此言差矣,如何能将成败与功名划等号。”
晏忆之见父亲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睑,便留了个心眼去听。
韩玉祁、石杰、欧阳绪双手作揖,异口同声道:“还请范夫子指点。”
范忠彦道:“你们考科举为了什么?”
韩玉祁先道:“大宋开朝以来,便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我们考科举,为的是走入仕途,匡扶社稷,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
范忠彦颔首,又向欧阳绪道:“你以为呢?”
欧阳绪缄默了片刻,说道:“学生心中有抱负,考取功名是学生实现理想的必行之路。”
范忠彦颔首,再向石杰发问。
石杰一反常态,先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说道:“我来自乡野,家境清贫,亡母吃糠咽菜也要供我读书,并曾告诫,我有幸生在了一个极好的时代,陛下崇文尚礼,大力推行科举,为的就是擢拔英才,我等只要勤勉,刻苦读书,通过科举便可以改变命运。”
“不错。”范忠彦把声音提高一点,目光摄住了韩、石、欧阳三人的注意力,却见富良弼在垂目沉思,他的目光在富良弼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道:“隋代以前,做官看门第,唐代以后,做官靠关系,唯有我大宋,是真真正正在实行科举制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由此而来,也是我们寒门学子最大的福音。”
石杰、欧阳绪本憋着一股劲,听到此处,豁然笑开。韩玉祁的脸色也比平日要红润许多。
范忠彦却又说道:“只是……”
石杰、欧阳绪笑容一收,与韩玉祁一道凝视听着。
“本朝以来,诗文以浮艳绮丽为美,大多考生更爱用那生僻难解的字眼,自以为是文采飞扬。实则通篇言而无物,只一味地卖弄,炫耀。陛下以诗书策论取举子,本意就是为寻找安邦定国之才,以此,诗文更要重道致用,便以教化牧民才是。
可恶那贡举考官,却并不厉令遏制,偏爱那花团锦簇的文章,使多少有志之士怀才不遇,实在可悲可叹啊。”
范忠彦如此言论,与他的经历不无关系。他屡试不中,直到不惑之年为母守丧才彻底放弃,因满腹诗书,才名远扬,得晏纾的赏识,聘他于自己的府学任职授课,其德行操守使学府风气焕然一新。又经晏纾举荐,再次参加科举,这才走入仕途。因此,二人虽然年纪相仿,却以师生互称。
富良弼身处官场,最容易领悟范忠彦的深意,并对他的见解十分赞同,便以手加额作揖,说道:“范夫子说的极是。”忆之见他如此,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欧阳绪的神色则凝重了许多,他自以韩愈为师,文风古朴简拙。晏纾提点过数次,他也尝试过纠正,写出来的文章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及,如何锤炼都无所收获,索性不管不顾,任由了发挥。这一会,心里不免有了担忧,于是抿着嘴,紧在富良弼的后头,以手加额深深作揖。
石杰与韩玉祁不知其详,都以为范忠彦的言外之意,是不希望众人报了过高的期望,以免愿望破灭时难以接受。他们见富、欧阳二人行礼,也就模糊着,对范忠彦作揖。
晏纾虽然赞同范忠彦的言论,此刻却不能表态。他无心的戏言,本来也不过是爱之深,期盼之切。没成想引来范忠彦这样一席话,看似告诫学生,实则将三馆一阁内近半的权臣都暗涉了一遍,他并不赞同范忠彦非黑即白的处事态度,总是私下告诫,奈何范忠彦凭借直言不讳得到官家的重视,水涨船高之下,就更加无所顾忌。
晏纾不愿意继续这个话头,便对忆之说道:“我方才听你说,要邀他们去看上元节的花灯。”
忆之察觉出父亲的不同,点了点头,娇声说道:“心里这样计划,还没问过母亲呢,厨房也不知有没有为几位哥哥安排晡食,若是在做了,那就等用过晡食再出门。”
晏纾透过窗牗朝外望了望天色,只见天上的云彩,有一大半都是绛色的,再过不久,花灯就会逐一点起,便对忆之道:“你母亲那边我会去说,你带了晏荣一块儿,今夜开销,叫他负责,你们旁的都不必管,只管撒欢玩去吧。”
屋内的年轻人霎时欢腾了起来。
范忠彦偏头去瞧宛娘,只见她扭扭捏捏,便笑着问道:“你去不去啊。”
宛娘扶着父亲,朝他虚拱了拱身子,是极想同去的姿态,却又不说,只是红着脸,殷切地望着他。
忆之眼明心亮,将宛娘拉拢了过来,对范忠彦道:“宛娘自然也是要去的呀。”
范忠彦知道女儿的心思,故意刁难道:“她什么也不说,可见是不想去的。”
宛娘猛地将头抬起,娇滴滴嗔怪着喊了一声爹,又软软地跺了跺脚。
忆之觉得好笑,说道:“范伯伯别怪忆之没规矩,便是她不想去,我也得强要她陪我去呢。”
范忠彦眉眼带着笑意,问道:“这是为何啊。”
忆之道:“忆之与几位哥哥虽然朝夕长处,是极亲厚的关系,但到底男女有别,有些趣儿,同他们分享,他们可不懂。不如宛娘体己。”
“你倒是说地再仔细些,什么趣儿,他们不懂。”
忆之想了想,说道:“我若在街上瞧见哪位小官人生的俊俏,总不能拉着他们去看。又万一……”忆之先笑了出了声,接着说道:“又万一,我与哪位小官人互相倾慕,他见我身旁站着那么多位哥哥,也不敢来亲近。”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晏纾笑得最是大声,一面笑着,又是摇头,又是指点,说道:“没羞没臊,实在是没羞没臊!”又对那四位道:“丫头大了,心思也野了,你们几个做哥哥的可得看牢,凭哪家官人模样再俊俏,也不许叫他靠近。”
四位年轻人笑着作揖,纷纷答是。
晏纾又极庄重地叮嘱了两句,便挥手让他们去。
忆之携着宛娘的手,走在前头。富良弼,韩玉祁,石杰,欧阳绪跟在后头,众人说说笑笑出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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