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既便是一个肩上扛着一个“空竹兜”的人,也还是一个需要生存下去的活的生物;既活着就得吃饭,既要吃饭就得干活,这与世界上任何一种活的生物没有丝毫的区别。所以,凌虹羽第二天仍然去工厂上班。只是,置身那间轰轰隆隆的车间里,虹羽也是怔怔木木的。产品满了就得去拖开,另放上一个盛产品的容器;机器坏了就得去修理,虹羽便默默拿起工具去修好它。然而,修好后试车时,虹羽一只手去开电路开关,另一只手却忘了拿开,说时迟那时快,只一瞬间,虹羽的左手食指便被开动的冲压头轧去一节指节。十指连心,虹羽当即昏倒在机器旁,是谁关闭机器电开关的,她已不知道了。
虹羽醒过来时,她已经被工友们抬到厂医务室进行紧急包扎。她醒过来听见的第一句话是班长的抱怨:“哎哎、凌虹羽你醒过来了?嗨,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哪?眼看这个月我们班的计划又要完不成了,这,这又少了你这高产好手,我这班长可怎么向厂里交代!嗨,你从不出事故的,怎么也……”虹羽的师傅是位少言寡语的老工人,人们都说这两师徒是一对老少哑巴,平常师徒两只要相互看看,用手指指便能配合默契地把最难修的机器修好。这时虹羽疼得头上冒汗也只是咬牙不吭声,可她师傅老哑巴却是不客气地呛了班长一句:“你当这滋味好受?你去试试?还不快送医院吗?哼!”
虹羽的左手食指经医院处理完残骨断筋破皮肉,只剩下两节指节,她因此得到15天休息证明。虹羽的师傅和同班工友们都来看过她,临走都嘱咐她“好好休息”。虹羽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自己确实需要好好休息几天,否则,整个人整天就象做梦一样神思恍惚,还不定会弄出什么大事故来。
身心都极其疲惫的凌虹羽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她觉得能够什么也不用担心地倒头大睡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极大的享受。因为,睡熟了就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她连梦都没做的大睡了两天两晚,吃饭也是母亲叫醒来的,吃完马上又能沉沉入睡,弄得李丽青总以为她又生了什么怪病,让周大夫给虹羽打消炎针时,仔仔细细查了两、三次。周大夫说虹羽的身体什么问题都没有,不像有什么病,也许只是太过疲劳,加之伤口疼痛,多睡点也不是坏事,睡着了也就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了。
11日清晨,虹羽醒了,睡足了似的头脑格外清醒。她大口吃着馒头稀饭,胸口也不再觉得堵得慌了。厂里是不是也在十五日举行追悼仪式?如果是,那我一定得去参加。虹羽让妈妈问问她们厂的同事,是否各单位也开追悼会。李丽青点点头,让她好好养伤,有些事,不问也罢,说完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就收拾上班去了。
妈走后,睡足了的虹羽百无聊赖,这两天睡得身上的骨头都疼,脑子倒是清醒了许多。人嘛,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吃饭睡觉,屙屎撒尿。哼,想他妈那么多干嘛呢!从前想那么多“为什么”,到底儿也没想出个啥的子丑寅卯,反而想得稀里糊涂的脑仁儿疼!自己读书成绩那么好,看了那么多书,到了儿还不得做工吃饭?所谓“理想”不过白想想罢了。虹羽自嘲地笑笑,脱掉棉裤爬进被筒坐着,又抓过妈的的枕头塞在背后靠着,全身立即觉得暖和多了。没有生火的小屋里贼冷,这才是现实。妈为了省煤,早用稀煤把小火炉给封上了,只留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小孔。这样才能熬住火中午回来用。小孔里冒出阵阵混着煤气的水蒸气,弄得满屋呛呛的气味很是难闻。虹羽只得下床走到窗前打开一扇小气窗,冷风立时灌了进来,把屋子里的气味从房门下面的缝隙里带走。这样,屋子里虽然更冷了些,空气倒是清新了许多。
虹羽瑟瑟地打了个寒战,赶紧又坐进被筒,又把大棉袄披上,这才暖暖地坐着继续想下去。
年轻轻的凌虹羽,因为一直站在这团迷雾之外,硕大无比的迷雾团儿卷晕了头,迷花了眼,她得以极清醒的一直冷冷的旁观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怪异的奇迹。
可是,她却不能不想。只因为,人,确实是一种会思想,有高等思维能力的高级动物。想的时候她可以海阔天空,无所顾忌。等想完了,回到现实中,她却惊出一身冷汗,很为自己刚才某些大不敬的想法而心惊肉跳!
虹羽摸摸手指伤口处,觉得不那么一抽一抽地疼了,便想着明天去上班。“索性去厂里上班吧?哪怕给师傅递递工具,拖拖产品也好啊。我这右手不是挺好的吗?有些活儿,一只手也能干的。一进了那轰轰隆隆的车间,这脑子就是成精作怪要去想啥,也想它不成了。我不过一名小工人,靠做工吃饭,做好本职工作是我的本分。再说,工伤休息虽然不扣工资,如果这个月班计划完不成,连我师傅的5块钱奖金也要泡汤了!师傅还指着这每月五块的奖金买烟抽呢。我年轻轻的,躺上三天足够了,再躺个十天八天的,不憋出病才怪。”虹羽想通了,心里轻松许多。白梅妈常说,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我们瞎操些白心干嘛。“呵,白梅,成了家我们还没见上几次面呢,也不知道她跟那二锅头过得怎么样?还有兰兰和大喜听说要结婚了,两人都没回城,结了婚,他们俩还能够回城吗?还有二丫,玲俐,哦,还有木生,早听说他参军没通过被刷下来了,这几年他愣是不回来,信也不写,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还有罗星,还有……嗨,说不想了嘛,这是怎么啦我!”
虹羽忽然很烦地甩掉肩上披的大棉袄,钻进被筒子使劲闭上双眼,拼命再想睡一个没有梦的好觉。可是,让睡足了、清醒了的人再去憨睡蠢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正当虹羽翻来复去极为烦躁之时,忽然响起敲门声。虹羽听出是白梅在叫门,立刻跳下床去开门。房门开处,竟有三、四个人拥了进来,慌得虹羽急忙又回到床上坐着。原来,是白梅夫妻还有兰兰大喜都来得齐齐的。白梅腼着大肚子,正好坐在不用弯腰的床沿上,其余的人便自己找着占据了虹羽家的三张大小凳子,如果再多一个人已是没地方坐了,只好站着。虹羽看看两个男人还提了些大、小包东西来,笑着说:“你们怎么都赶上一路了?什么大伤大病的,还花钱买东西?来了我就高兴,瞧我们家这九平方!兰兰,你给两位倒杯水喝吧,我也没啥好招待的。”兰兰边倒水边说:“哟,虹羽倒是比过去客气多了,这两位也不是客,怎么就让我给伺候着呢?记得你小时候总爱说,要喝水自己倒!难道他们俩没长着手?”白梅说:“看看,让她倒点儿水倒说了这么一暖壶的温话!这人哪,一辈子可改不了那从小练就的德性。也只有大喜这不怕刮的厚皮小子敢娶了那张小刀子嘴,还香香喷喷的亲呢!”兰兰笑着说:“曾大哥,你说,到底谁的嘴象刀子?我们香喷喷的那什么,你倒是看见听见?”曾国强跟大喜俩笑着对看看,都说是半斤八两。大喜还说:“这两人再不能见面的,见面就斗嘴,不见又想得慌,从小就这样。这不一大早非得去看看白梅是落几月份的,还给准备了当大姨的小孩衣服呢。”兰兰对虹羽挤挤眼儿说:“谁稀罕当那大姨呀,还不又是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傻小子罢了!满地上爬着大姨大姨地叫,还不把人给叫老了吗?哈哈……”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虹羽也笑得哧哧的。白梅笑得气忿忿地说:“瞧那张好利嘴,从小就欺负我胖,我看你那身段还能苗条几天!这一结婚,大喜尽做好吃的孝敬你,明儿一怀上小小刀子嘴,身段不定比我还肥!那我才高兴死了呢,哈哈哈……”曾国强笑着说:“好啦,胖也没啥不好的,健康美嘛!是不是?你们倒是问问虹羽的伤呀!一路上斗嘴还没斗够?真还像两个大孩子。”白梅说:“哟,当人家不知道你这小老头的年龄?这也来显摆?我要不是老知青,才不会嫁你这二锅头呢。”虹羽见曾国强笑笑的脸上掠过一抹阴云,忙笑着说:“白梅,你瞎说个啥呢?曾大哥,她就是这嘴上说说,心眼儿再好不过了,这你是知道的。”兰兰说:“虹羽死心眼的,人家这是两口子撒娇呢,用你夹在中间说?我说白梅,两口子打情骂俏回家关上门再说,别在这儿臭美了。倒也是,进屋这么半天,还没问虹羽的伤疼呢,咱们这是干嘛来了?”大喜说:“亏你想起来了,还得曾大哥提醒。虹羽,伤怎么样?不疼了吧?”虹羽说:“没事,早都不疼了,只是不能碰着。”白梅拉过虹羽的手摸摸,说:“这还肿着呢,烫乎乎的,哪能不疼?哟,又是这只手指?兰兰你记得吗?那年虹羽割麦子跟二丫剽着干,一刀割下这只手指头肚儿,慌得我拾起来要给她按上。虹羽本来自己按着伤口,这手一松,血就冒出来,她反倒立刻晕了,可把咱几个急得不轻。”兰兰说:“记得,那还能忘得了?别看虹羽书生斯文样儿,她可最是能忍疼蛮干了。”大喜说:“虹羽,没消肿消炎可不行啊,这手指最是血脉经络多,最不容易恢复的,你可得多休息几天。”白梅说:“这不,干脆少了一截儿了!嗨,你有病累了就歇着,干嘛玩儿命似的撑着干活呢?你再干得好,也是个小工人,也没人给你涨几块工钱的。用我妈的话说,这小身子骨儿可是咱们自己个儿的。手指头少了一截儿,谁能给你续上?这不活心疼死人了吗?嗨……”白梅说着心一酸手一紧,倒把虹羽给弄疼了。虹羽轻轻拿开她的手,拍拍她厚厚的手背说:“刚才还笑呢,这会儿又……嗨,我没事儿,我还想明天去上班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呆在家里也怪闷的,整天让这大喇叭小喇叭吵得头涨涨的,还不如听那机器轰轰的舒心。”曾国强一听心里很明白虹羽的意思,他怎么看虹羽也不像个二十多岁人的气质,倒比白梅她们大了许多,跟他自己同样年龄似的。大喜他们倒没明白虹羽的话意,白梅只抡着说:“那可不成,决不许去,医院还给了半个月假呢,才三天就去上班,咱可不充那积极份子。”大喜说:“虹羽你要嫌闷,不如去我们那儿住几天吧?”兰兰说:“对,对,这倒是个好主意。虹羽,你不知道,这十来个月,我们把那两间半房买下来了,又打整得舒舒服服的,我妈我爸还说老了去我们那去住,图个清静。我们那儿可是养伤最好的地方。”大喜说:“我再给你配几付消炎消肿的中草药喝,包管你的伤口好得更快。虹羽你看怎么样?”曾国强说:“虹羽,去散散心也好,你不是嫌吵得慌吗?”白梅说:“那我也去,反正我休息了,也不用上班。”兰兰说:“那更好,更热闹。”虹羽想想说:“今天可不行,我还没跟妈商量呢。再说,十五号……”白梅说:“十五号你有事?”曾国强说:“虹羽,咱们基层厂矿,十五号不进行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呃,上面已经通知了。”虹羽沉吟了许久,说:“那…”曾国强说:“只召集不当班的工人们下午三点去厂里听广播。还说,还说愿意听的就去,有私事的可以请假。”白梅说:“虹羽你别问了,我早就气得鼓鼓的。可咱老百姓,有啥办法?”大喜、兰兰也说那是上面的事,咱小老百姓无能为力的,只要心里明白装着就行了。大喜说:“总理在咱们心里的根儿,任谁也别想挖走的。只是,咱也不能跟人家有权有势的说道个啥,说了也没用,白找麻烦不是?”兰兰说:“咱们那儿安静,可就是没总理的像。要不,把这像框子也带去,十五号咱做点好菜祭祭他老人家,也算尽尽心意。”曾国强说这办法挺好,他跟白梅也会去的,几个人说说话也不犯法,心里总会舒坦些。虹羽一想很对,管他妈的产量不计划呢!反正是医院开的休息证明,倒不如去看看兰兰大喜准备的新房,也好看看他们还缺什么,尽力送他们一份最需要最用得着的礼物,也算从小到大的的一份情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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