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祭团一时分成了两派,一方认为可以当作本族,一方认为是外人。争执不下便向主祭请示。主祭也无法立刻评判,请了卜草。
洒下卜草时,主祭换过了方位,余光一闪,竟发觉前方供桌上,立着一双脚!
沿着那双消瘦苍白的脚向上,隐约露出一截袍子的下摆,其余都隐没在神殿的暗影中,看不真切。脚的主人仿佛知道了有人在看,更加起劲,故意在供桌上左右随意踏步。
主祭瞪大了眼。却好像只有她发现了这个异象。鬼族有言,见玄不言。恐怕这是什么爱捉弄人的小妖,趁着冥气旺盛出来搞些把戏愚弄人。一旦发言点出,恐怕这小妖就会定形留驻。主祭收神,专心读起占卜的结果。
“怪了。”主祭不禁脱口而出。“人间三分鬼见七,哪怕是新生婴儿也能看出些前尘后事,这孩子的尘根竟然是空白的。”
众司仪闻言也是一惊。彻底杀死一个事物并不难,生命本身是脆弱的;但要彻底抹除,比杀死它千万遍更费力。这样强大的咒法或许在高阶神言中存在,但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浪费这样规模宏大的法阵来处置。
主祭缓缓摇了摇头。“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判断。既然就在神堂,司仪齐备,且请神主决断。”
供桌上的脚时隐时现,似乎已经把神龛和石台跑遍了,却没其他人注意到它。它的左脚上系着一圈铃铛,但不论铃铛如何碰撞,都没有发出声响。
主祭躬身,请来鬼族的另一圣物,一方漆黑的玄铁船桨,相传是鬼族先祖从幽界出走时携带的冥舟船桨。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请过神主圣裁,如今要用在一个稚龄幼子身上,虽然于心不忍,却也不敢坏了规矩。
玄铁船桨极重,需三人合抱才能移动。神主圣裁,便是将铁浆用特殊的方式悬挂在横梁上,倘若圣裁无事,则是细的那一头落下;倘若神意不允,则是桨底坠下。
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暴毙当场。
主祭对着神龛准备念起前祷词,却发现那双脚正一跛一跛地,在供桌上跑跳转圈。这实在超过了主祭的忍耐限度,她登时握紧法杖,却又不敢正对神像发难。
那双脚的主人似乎也懂了她的避忌,在黑暗中欢快地拍起了手。主祭怒极,低叱一声,供桌前冥火顿时暴涨。眼看那火就要烧到,那双脚在最后关头一个扭转,闪过了火焰,顺势向着桌上的宝瓶踢去。
那满载百年神醴的宝瓶立刻歪倒,从桌上骨碌碌滚落。瓶中奉养百年的珍稀醴液,在空中花开一道珍珠色的银幕,大半泼洒到了桌前平躺的孩童身上。
这个变故发生得太快,主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到吊住玄铁船桨的横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伴随着可怖的风声,整个铁浆都向孩童的上身倒去。
主祭颤抖着祷念了一声,闭上眼。不知是怜悯,还是心疼她供奉多年的神醴。
但是他们想象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
那孩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醒了。不单单醒了,陡一伸手,便撑住了下坠的千钧铁浆。
一时间殿内谁也没有说话。苏醒的孩子睁开了它的双眼。
神殿内凝滞的黑暗,仿佛瞬间破碎又聚合了,余下微风涌动。
*
鬼族是地下的暗族,因为他们生来就知道面对终结。
主祭看着那醒来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无数夜晚里、那些她喜爱却无法唱诵的祷歌。古老而年轻,傲慢而茫然。它凝视夜晚,也凝视晨星,亘古地凝视所有未来的开始和注定的终结。
仿佛就是,终点的化身。
孩子眨了眨眼,便像几颗星子投入了夜空。她的眼眸是一种深湛而寥廓的青蓝色。不是冥火冷冽的蓝,不是夜花娇嫩的紫,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日光下的河流,和黎明后澄澈的天空。
它并没有在意手中致命的重物从何处落下,和这一屋子奇异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是长长地、疲惫地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百年的沉睡中醒来。
主祭叹了口气。如果可能,她真想倒提着这娃娃的后颈,把吸收的神醴都挤出来。这宝瓶存了几十年的神醴,可是她夜夜祷告的结晶,就便宜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
冥河送至,神醴灌顶。圣裁直降,似死还生。
主祭顿了顿手中的法杖,遏制了殿内的议论声。“似死如生之地,空前绝后之人。在必将到来的终点之前,它将背负起全部裁决的重量,无人可以阻挡。”她朗声念着卜算的结果,“神意已现,吾主圣断。”
“吾主圣断!”司仪团齐声道。
主祭继而像神龛行后礼。却仿佛忘了解释之前的种种异象。
此时的供桌上,除却贡品和灯火,空无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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