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似有安慰:“那就好。只一条,不要主动挑起战争。打仗不过是满足当权者的欲望罢了。”
一次谈话,拉近了八王和行医老丈的距离。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胸中自有万千气象却仅仅用力在一根小小的银针上。这或许就是举重若轻。他忽然觉得朝、野之间似乎并没有太清晰的界限,只要心怀天下,原无论为官为民,更无论王爷或者平民。他甚至有些感激这次的际遇,让他在做了多年王爷之后,静下心来更真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本以为可以安心地学着针灸陪着紫云慢慢康复,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老丈在外出采药的时候不慎摔伤了手。八王帮着包扎好老丈受伤的右手,心中甚是焦虑。老丈自然明白他的苦楚:紫云的病情未见好转,医者的手又受了伤。
八王忍不住问道:“前辈,这该如何是好?”
老丈倒是气定神闲地望着他:“看看我教的徒弟如何?”
“我?”八王有些失措,连连摇手:“不可不可。我还未出师……”
“总会有第一次,我瞧过了,你的穴位已经找的很准。现在要琢磨的唯有入针的角度和力度。”
“这不是最有难度的?”
“正是。只是这姑娘的病情不可耽误。若是停下来,已经冲散的部分或许还会淤积,不但前功尽弃,或许还会醒来无望。”
八王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虽说他一直认真观察老丈用针的细节,但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并未上手试过,心中惶恐万分:“前辈。针石之间,毫芒即乖。这我……”
“来。”老丈招手示意八王凑过来,“我手伤了,拿不了针。可我能看出针入肉几分。这样,你扎针试试,我瞧着。”
八王见已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摆出银针。祺瑞一旁见此情形,一个箭步迈过来:“公子就在我身上试吧!”
老丈点点头,说:“那就先在肩背上试试。一旦掌握好力度,便是哪里都是相通的。”
祺瑞说话脱了上衣,光着脊背坐在八王眼前。八王拿着银针凝视许久,却迟迟不曾下针。祺瑞禁不住安慰道:“公子,没事的。你下针吧。”
八王又踌躇了须臾道:“你起来吧。”
“公子?”
八王坐到老丈面前,把左手平放在桌上:“前辈,还是我自己来吧。只有刺我自己,才能真切感受到下针的力度。”
“公子不可!”祺瑞衣服没有批好,就上来拉八王的手。
“祺瑞退下吧!”八王心意已定,不容商榷。八王定一定神便毫不迟疑地在自己的左手上扎了第一针。
“这一针向右歪了半分。”“这一针的力度浅了三毫。”“拈针的力道不匀,针会偏歪。”“又深了一毫。记住,浅一毫或许只是治不了病,可深一毫或许就要了性命。”“嗯。这一针不偏不倚,刚刚好。你记得这个力度。”在老丈不断的指导声中,八王的左手扎的像个刺猬。祺瑞早已看不下去,用井水浸凉的手巾给八王敷上。老丈仍不住叮嘱:“别心慌,你前边的针下的不准,并不是你不能,皆是你心慌的缘故。定住心,慢慢来。”
八王又反复在手上练了几次,均是不差分毫,心中略略定得住劲,便准备去给紫云施针。可转身看到紫云静静平躺在床上的情形时,一下子触动了八王心底的胆怯。这一幕,在十几年前他曾亲历过。那时他还是个朝不保夕的皇子,他的父皇骤然离世,他的叔叔继承皇位,他的兄长被发派边疆,他的妻室难产母子俱亡。这一切都发生的让他无力回天。妻室朱雀怀胎十月,太医数次诊脉明明是母子康健的,可临到生产却……当时朱雀也是像紫云这样躺在床上,悄无声息地离他而去。只是彼时朱雀眼睛迟迟不闭,渴盼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把她从鬼门关拽回去。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紫云秀目紧闭。
八王如坠陈年的旧梦中,尘封多年的伤口一层一层地撕扯开。他觉得呼吸都变得急促,他闭上眼紧紧地闭上,头微微地偏向一侧,像是要躲过眼前的一切。可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看着朱雀撒手人寰而束手无策;而眼前,紫云却是等着他来拯救。他的内心翻滚着煎熬着,额头上逼出一层汗珠。
老丈只当他是紧张,祺瑞却知内情,上前扶住他:“公子,歇一会吧。”并递了手巾给他擦汗。八王狠劲地攥着针袋,绷着嘴坐了一会儿,待汗落了,才缓缓起身走向紫云。
“针灸下针要印心。你不但要有医者仁心,还要有必胜的信心。只要你的心定住了,针绝不会出错。”
八王深吸了一口气,他决不能让眼前这个救他于危难的女子离他而去。他不但想要救醒她,他还想好好地珍惜她。他缓缓地下了第一针、第二针。一回生二回熟,八王下针越来越得心应手。除了平日里按时施针,他也不时和紫云说说话,说说他的童年、少年,说说那些不同于现在的他。他觉得这些话语也像是针石,句句印心,总有一句能够触动她,让她醒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近半个月,八王无意中发现在他讲述的过程中,紫云虽未睁眼,但眼珠会有微微地转动。八王大喜过望,老丈也似有安慰。老丈的手伤已好了大半,便亲自上手又诊治了几次。这一日晚间,八王一时困倦便倚着桌角睡着了,恍惚中觉得有人拽他的衣袖,睁眼一瞧竟是紫云醒了。众人自是欢喜。又养了两日,紫云才能下地去院中走走。
紫云知道八王为了救她竟然自己用手试针后,心中甚是感激,只是万千情怀一时噎在胸口吐不出来,只说:“原本是让我来救急的,没想到反让王爷……”
八王听到王爷二字,立刻嘘声止住。
紫云苍白的脸上扯出笑容:“您真是太仔细了。老丈夫妇和祺瑞都在屋中,院里并无旁人。”
“不是仔细。在这儿没有王爷,只有我本人。这样不是很好?”见八王似乎很满意现在的境遇,紫云笑着点点头。
八王见她大病初愈,又是山阴地带,晚间凉风也多少有些凉意,就进屋取了件衣服给紫云披上。紫云当时正倚着篱笆站着,冷不防八王为她披衣,还是有些惊慌。八王原出自本能,这一切做的都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见紫云羞涩内心也有些慌张,就无言地站着望着月亮,不敢再看紫云一眼。
还是紫云打破了彼此的尴尬:“我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王爷说兄长。只是我努力听都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八王见紫云并未介意,就敞开心扉道:“你或许有所耳闻。父皇去世有些离奇。皇叔继位后,我和兄长就是对他皇位最大的威胁。兄长是个率直之人,又战功卓著。皇叔他……我就这么一个同胞兄长……”
紫云品出了八王吞下的字句的苦涩,有些后悔自己的发问。本要岔开话题,不想八王微微苦笑,继续道:“后来兄长故意在阵前受了伤,主动交出禁军的兵符帅印。我又向皇叔请奏让兄长去夔州路驻守黔州。”
“黔州?那可是边境苦寒之地。听说还有烟瘴毒蛇。”
“是。苦寒之地才最安全。兄长去那里,就是为了让皇叔放心。夔州路比邻大理,一旦大理犯境,兄长在那儿首当其冲。一则是替皇叔镇守西南边境,既是驻守尽忠,其实也是一种流放。黔州远离京城,地域贫瘠,又有边境将士监视,兄长也不会有蓄兵谋反的可能。”
一席话惹得紫云泪光点点。她心生钦佩道:“难为王爷想得这样周全。天都快要蹋了,你还能处事不惊。”
“我又何尝不惊?如果我不撑住,天塌下来会把我们兄弟砸得粉身碎骨。再难我都要撑住。”紫云久久地凝望着八王,再说不出什么来。八王一旁幽幽地说:“这件事压在我心底很久了,都不曾对人讲过。今天说出来,舒畅了许多。”
紫云觉得自己和王爷的感情拉近了很多。她觉得眼前这个身份显赫、众人景仰的男人,不仅仅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好王爷,还是个好弟弟,好男人;他有着常人不及的睿智和胸襟,有着真挚的心意和情怀,而他光耀的外表下面却隐藏着一颗感伤和疲倦的心。
紫云很想去抚慰他,可是他又是王爷,这个身份让他们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天涯。紫云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很羞愧,低下头不再讲话。两人就在月光下静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丈见紫云不在屋中,掂量着她大病初愈,还是不要闪了山风着了凉,就准备出去叫紫云回来。
“老头子,回来——”老妇人一把把老丈拉回屋里,“你又不是没年轻过,没看出来啊?”
老丈语塞,禁不住笑道:“好好好。不管不管。”
老妇人扶着老丈并肩站着:“老头子,你看多好。”
“是啊。针石印心,方见患难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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