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公秉性,您比我更清楚。人心和政治再阴暗肮脏,都不应将他牵扯其中。不论是谁想给他泼脏水,不论是谁,意欲何为,望您念在他授业解惑的份上,守住他清修。”
明胤靖默片晌,疏缓道:“我若问你,儒父缘何搭救,你作何回答?”
廉衡:“黄梅不落青梅落。草民若说自己是个大才,儒父舍不得让我死,世子信几分?”
明胤:“一分不信呢!”
廉衡苦笑,拍打下肮脏不堪的布袍,挺身垂立:“世子殿下要做什么我知道,我要做什么殿下亦知道。您无需刻意招揽,得个智囊刁谋;小子不用曲意逢迎,寻个可倚泰山。双赢,您说是也不是?”
“食言而肥己之人,要之何用?”
“乌叔一‘暗礁险滩’,小子不卖了他难道要跟他一条路走到黑啊,我又不傻。再说您也不必全信我,就像我也不会全信您一般。皆非良辈,抱团各为目的。”
“抱团?你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
“草民却非东西,不过南北往来的流客一枚。陛下的‘除墨’决心不定,殿下一日难安枕。我弄死他,对您有百利无一害不是嘛。”
“小先生莫太猖狂。”静默观战的秋廪,突然插声。
“恩人好凶,小子好怕。”廉衡缩了缩脖装了装样,秋廪一口气堵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廉衡的鬼气可比施步正的傻气更让他噎食。好在小鬼并非以怨报德之辈,见他结气,忙替他顺气,“恩人吸气吐气莫憋气。试问恩人,这么多年敖党可曾向太子、世子任何一方摇尾示好过?”
秋廪被他吸气吐气撩拨的愤然撇开的头,挪转一寸,终究没忍住好奇抄直问:“为何?”
“不敢赌!”廉衡瞧他跟他主子一样别扭,嗤然一笑,“恩人近玉似玉,颇得真传。”授以真传的本尊,蹙眉看他一眼,廉衡忙肃然正色有的放矢道,“但,再过半年,太子一旦及冠,定会请旨迎娶右相嫡女为正妃,彼时相里为甫这位和稀泥高手,怕不是要替东宫抹墙灰了。敖广虽是犟颈子,可他手底的鼠辈多吹两口耳边风,他怕不是也要迎风扬帆,驶向东宫。到时,殿下再是圣眷优渥,亦是彼盈我竭,细算当不是什么好事。”
秋廪撇开的脑袋已然扳正,不服道:“右相嫡女?还正妃?三公九卿满朝文武,哪个大臣家里没几个金枝,何况,太子早与唐后外甥女订了姻亲。”
廉衡失口一笑:“恩人难道不知,豢养深闺的公主小姐们,有时连颗棋子都不如。”
秋廪一时无言,看眼静定不语的明胤,犹疑三番再问:“那你将如何?”
廉衡:“挑拨呀。”
明胤、秋廪:“……”
廉衡:“君子尚可欺之以方,小人自然要以毒攻毒。”
明胤郁结的脸色间有温色,奈何依旧是一幅不想说话的高深样儿,秋廪只好继续代主询问:“小先生既恨敖广,何不照乌叔嘱托,单控天命赌坊,何用将五府六部咬个遍?”
廉衡虽惊异世子府主仆的洞察力,却是口气***:“谁叫他们空有乌纱,五行缺德。”
秋廪:“那‘第三大鬼’又为何?”
廉衡:“小子逢龙比干,为民请命,葫芦庙涌金巷的万民伞代表,自要……”话未尽,大人物眼睫微挑,小鬼极速蹦退一步,站在他探手捞不着自己的地方,心说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嘴底却十分乖巧道,“即刻起,草民有问必答。”
明胤方才“握冰”的指节无端捏紧,若非小鬼用致命两点来寻衅,他焉能出手。
秋廪再次追问:“你可是云南余孽?”
廉衡闻言色变,这云南余孽自指前朝余党和段氏顽匪,他可担不起,忙肃容正色:“恩人这顶高帽,草民不敢带,也不愿带,更不能戴!草民只识今朝,不知泥马乱党!”瞧明胤目光犹寒,只好对二人往深了解释,“如果是因乌叔,小子在此坦白,除潦倒之际受过他些许恩惠,考功名托他打点过些许试官,对其当真知之甚少。小子咬遍无府六部,目的不再动吾国本,只是出于保命考虑。试想,我若单控某党,出了天牢就会被送去见阎王,且我单控敖党,定叫吾皇以为我乃马党前锋,岂不是替人空作嫁衣裳。如此,小子既想为民请命又想保住项上头颅,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两党皆控。如此一来,不仅借胆诓论‘钞法’的目的达到了,还叫陛下不愿杖杀了我。”
小鬼见秋廪一副小儿札眼样,失笑道:“恩人是想问,为何我断定陛下不会杖杀我?”
秋廪:“是。”
廉衡:“因为一旦杀我,就只能证明我控诉的朋党之争、铸钞积银之事纯属荒诞,陛下岂肯错失机会去警示那些莳花尚书养鸟闲吏;二来,如我方才所说,我可没动朝臣国本。所谓疮大难处理,草民一口咬一锅,法不责众,其结果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我不是留着敖广的都御史和马万群的大理寺没咬么,两司互相妥协互不咬嘴,三法司调查到最终,不过捉几只替死鬼小咯罗,皆大欢喜一个狗官也没死。”
廉衡忽作失笑,摇头道:“而且,草民反觉得所有人都应感谢我,得亏我在大殿上将他们的烂疮掀起来叫陛下看,叫彼此看,谁也别嫌谁丑,谁也没谁把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明白‘世上并无不透风的墙’,叫陛下明白‘隙大墙坏’。小儿黄口,仔细收集起来都能给他们写本传记,若他们再不收敛,陛下给他们写的可是生死簿上的寿命。”
明胤清冽批驳:“愚蠢”。
廉衡乜斜个眼,扬起小脸,心说我就自以为是了怎么滴。
秋廪接茬:“苦心孤诣,除意在钞法,可还有什么?”
廉衡:“恩人难道看不出,小子赚了个盆钵满盈。”他甩甩脚镣又作顽劣。
秋廪:“赚在这天牢?”
廉衡:“恩人细心如发,这会学什么我家槐树顶上的‘风雷火炮仗’。”秋廪峻脸不由得拉下来,小鬼却自顾自道:“恩人试想,一则殿试之前小子如此虚张声势,叫朝野上下满京城都道我好个才华,楞个名动四方,白白赚个‘神童’称号岂不快乐!二则殿试之上宁愿忤逆龙鳞也要为民请命,必然贤名远播百姓喜爱,自此出入市井,买卖东西还怕没人照拂!三则在陛下眼前露个脸,待他气消,日后腰金衣紫怕是只早不晚!四则,”小鬼不禁赧笑,这丝赧笑挂在他透明面皮上颇为失调,却分外地动心娱目,“四则,借此不是已经招徕了世子殿下的探狱求贤嘛!”
秋廪哑口结舌,心说真是机关算尽非你莫属啊!怪不得主子晓星初照就往这天牢赶。
明胤:“你倒机关算尽。”他绷紧的肩膀不觉松垮一寸,“本世子若不成全你呢?”
廉衡:“那不会,”他不无自恃:“殿下眼里无我,便不会来这天牢。您若狠拒了小子一腔心意,为防太子利用就得咔嚓我。”小鬼说时吐舌翻眼作死状,“草民愚见,认为‘杀’不若‘用’简便些。”
昏蒙的牢狱一阵死寂。
良久,明胤温沉沉问:“寒疾,怎么落下的?”
廉衡先是愕然,猛然想起药鬼那日的“望闻问”,轻咳一声避开他话头,真心真意道:“殿下可见过,将寿命化作聪明的人。”
明胤羽睫再动,靖默几分,便携了尚存惊愕的秋廪和暗里防卫的施步正追影白鹞叶昶,拂袖离开。出得天牢大门,秋廪紧忙撑开雨具,明胤望着檐角滴答滚落的雨珠和铅灰色长天,神思沉远。小鬼那凉如冰凌的脖子,令他指节两次翕合,末了吩咐句:“命狱卒添两床被子给他。”
秋廪勘破其言外之意,补充问:“可要派人守着?”
“无需。东宫调查不出什么,便不会擅动。敖马二人,还不至于作出不打自招的事。看好葫芦庙即可。”
“主子方才,他挑衅时,可有发现不妥?”
“他未易容。”
“药鬼无事提及千面,卑职总以为他是使了易容之术的老奸之辈,故意扮成个粉头少年郎。”秋廪说时叹气,“主子可信他所说?”
“小孩讲真话,大人真话假话一块说。但他,鬼话连篇。”白鹞抄直一句。
明胤未置可否。几人出天牢不足一刻,太子眼线狼忙往东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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