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坐定,百官侍列,读卷官依着阶品垂立御前。自然先由杨鸿礼读卷,每读一份交由司仪监官呈送御前,由明皇钦点名次。待读罢十份,三鼎甲已出,便下令停止唱卷。明皇神采光耀声音朗朗:“此次殿试,既由朕钦点,不若在传胪放榜前,先叫贤俊们登庸,与朕殿内叙叙话,彰显我朝抡才决心。”
众臣附议,杨鸿礼当廷拆卷,司职太监尖着个公鸭嗓子高唱道:“宣,状元周远图,榜眼孟延儒,探花敖顷,觐见。”
闻得敖顷列名三鼎甲,敖广气焰遽然高涨,众臣尽皆低语恭贺。明皇内心虽有不快,但素闻敖顷与其父性情截然相反,秉性醇善高情远致,便不作多想。常言道举贤不避亲仇,何况这是他御笔亲批。
苍髯公周远图,携敖顷和孟延儒信步入殿,近身御前稽首叩地谢主隆恩。明皇瞧远图公比自己还见岁长,不觉失笑,可这人物还是他御笔亲批,再薄不能薄了己面啊,又想他着实文笔贯绝满腹韬略,当属那大器晚成老龙头,便顺随天意,龙颜和悦道:“状元连中两元,德厚流光老而大器,教化后生们读书无尽,真乃我朝福分啊。即日起,必要捐智效力,助我朝野归美、官清民靖。”
“老儒不才,蒙圣主厚爱,必效犬马之劳。”
“状元年齿虽大,却也是弘毅多年的博学之才,朕甚欣慰,不知你有何额外请求,朕自当满足。”
“老儒杖乡之年,承陛下之宠光,缀公卿之身后,已是鸿恩,只求冯唐不老,为朝廷效力为生民立心,并无他求。”
明皇欣慰点头,再夸奖两句榜眼探花,便面露疑惑询问侍立下阶的杨鸿礼:“爱卿,朕昨日听闻,有一少年神童半柱香时间就交了策卷,今日唱卷怎不见他啊?可是写的太好,被你私藏了?!”明皇说罢,众臣跟着低笑,可这笑听到鸿儒耳朵里却分外尖刻。试想今朝,除儒父崇门,有谁能与他论才学较高低?是此小儿,算作什么!
杨鸿礼揖首答话:“回禀陛下,那卷子走马龙蛇,不堪淬读,上不得这朝堂。”
明皇立时不怒自威:“无妨。若果真依卿所言,定叫这戏弄恩科的小儿,赶出朝堂。”杨鸿礼闻言,便看似不情不愿地从官袖里掏出份策卷,递呈给司仪监官。明皇正欲阅览,转念想这少年神童——谭宓新近查实的弘文馆小孟尝——月前抱月楼门外指摘敖党的鬼难缠——麒麟之才气节刚猛,人皆好奇,亦想令敖党金殿之内面子难堪,明皇遂金口一开禀退司监道:“宣这卷子主人,进大殿来。”
司监正待喧唤,远图公垂首站出,神色凝重道:“启奏陛下,这策卷主人,乃唤廉衡。但自他昨日递呈试卷后,便不见了影踪,直到夤夜也未归家。听宫门守卫说,昨日并未见他出宫,如今消息全无,恳请陛下明查。”
明皇讶然,立时召唤禁卫军首领:“狄武”。
“末将在。”魁梧黧黑、胸脯横阔的大统领恭站出廷。
“速在宫中查出这廉衡下落。”大统领领命退出,少停,就匆匆进殿,一副唇齿难启的模样。急得侍立一侧的唐敬德火苗直窜,若非大殿,他定踹这彪形大汉几靴子。明胤泰山不动眼神微澜,敢在大内撒野,不得不佩服他狗胆包天的“活腻了”。明皇见狄武扭捏,沉着眉头吩咐句:“狄卿但说无妨。”
“陛……陛下,他,他被明旻公主抓去了净身房。”
“胡闹!”明皇震怒而起,群臣紧忙躬身。
“净……净净身……这这小子作何惹到了明旻那小祖宗?!”唐敬德咬紧牙床子,万分费解地低撮句。立他身侧的明胤自不会回答,只因世子爷亦被惊呆。
“人……现今如何?”明皇按捺住肝火,坐回髹金龙椅上无奈追问。
“陛下,他人倒还是全乎的”,狄武话刚脱嘴,挂肠悬胆的百官尽皆松泄口气,毕竟命根子这东西,承揽着传宗接代续香火之重任,攥一下尚且辛辣又敏锐,何况挑卵去势!狄大统领顿了顿再道:“就是昨晚在敬事房吊了一夜,淋了一夜雨,人虚脱了,末将已派人去接。”
时逢选贤大日,横生此节,明皇为给殿内外青青子衿一说法,也不便祥究起因经过,看眼朝臣便无奈降旨:“敕令公主禁足半年,敬事房总管杖责五十。”
唐敬德松口气,油然低嘲:“能令明旻禁足半年,这小子是个人物。”
而明胤心事重重,依旧声气不吭。
一盅茶功夫,神童便被御林军架裹至殿外,通禀之后廉衡理正衣冠,步履绵软径自往殿内来。本就身形焦瘦,此刻面色更白,加之青衣儒巾俱湿,蓬头乱发哪哪都一副凄风苦雨惹你怜。打眼一望,分明一黄口稚子,恍惚间却又像罩着天大冤情的老牧。待他行至御阶,稽首叩拜行足君臣大礼后,才哑个嗓子仰惟九五至尊道:“草民参见陛下。”
明皇观他年岁甚小,却堪堪一老成持重的矩儒宿学,即使身处巍巍大殿也不见多少兵荒马乱,倒好一派将相风骨,宽免一笑十分欣慰道:“你且起身,朕已责罚了公主,还了你公道。”廉衡谢恩起身,静站阶下躬等明皇继续发问:“你叫廉衡?”
“是。”
“哪个衡?”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明皇点头宽笑,再道:“朕闻你学综九流,才映千古,小小年纪,倒是我朝之幸。”
廉衡诚惶诚恐:“草民惶恐。所谓‘黄口小儿初学行,唯知日月东西生’,小子胸无磨盘文不经考,承蒙陛下盛誉。”
明皇再作点头:“此番你虽未博取三鼎甲,但能将为期一天的殿试,戮力浓缩为半柱香功夫,写出一篇花团锦簇的千字策论,倒令众进士们纷纷瞠目,更叫众臣们引颈而望。感念我大明人才济济,朕本欲你读卷,但念你淋雨受寒,将由太子太傅读了,若写得好,朕额外授你头衔。”
廉衡身体飘忽,神思却分外精明。自月前乌叔激他殿试述写天命赌坊私印宝钞案,他便顺势调整了自己步伐。它不仅要写天命赌坊,他还要写更大的,且不论明皇与百官会作何反应,他必要抗住威压竭力将卷子唱完。他要让那个十四年前,在殿前舌辩群臣一心为民的人物,再次蹦进他们脑海里。
廉衡:“陛下,草民薄文恐污他口,自不敢劳烦太傅,恳请由我自读。”
明皇思虑片刻点头允了。待司仪监官捧着玉案走近,廉衡拾了试卷,再次埋首叩头,叩足三响。明皇此时高兴,便不拘这些大礼,牵忙抬手:“朕一贯爱才好士,不必再行此大礼。你且站起身来。”
廉衡坚执:“恳请陛下,容草民跪着读卷。”他的执拗,令一贯远山远水的敖顷腹内直直蹿火,心知他又要闯大祸,但大殿前又不容自己出声阻拦,只能垂眸祈盼他见好就收、悬崖勒马。唐敬德失口冷笑,桃花眼一翻作看戏姿态,而静水流深的明胤和不明所以的太子皆作壁上观。
明皇只道他空口谦虚,实则恃才傲物,遂生出一丝不悦:“那你就跪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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