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崇门桃李(2 / 2)瘦生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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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二人初识,约摸在半大年前,某逢三日,听完课业,敖顷慢溜慢点往这城南面西的三教九流口踱来,观光民生。恰好走入这涌金巷,远远望见“八卦九不准”觉着十分趣味,便踱近“神棍”跟前,见一黄口小儿一纪之年刚出些,却戴个假劣胡须坐地上充神。瞧他仔细的紧,眉头蹙着,正端本《周易》看得出神,便躬身问:“小兄弟,令尊呢?”

“信命坐下,掏二钱入我钵。不信,移驾腾地。”小孩说话老到,也不抬头。

“学有章法,你年纪小,这书晦涩可看得懂?”敖顷温吞再问。

廉衡这才抬眼。敖顷于他的第一印象定格为终身印象。人如其名,敖顷良田敖顷碧波,手执珪璧足履绳墨的清贵君子,永远的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和行有常式。廉衡他乡遇故知一般,澄澈着泉眼将他细细打量三番,视线游移来回,方盯着他胸口显山露水的粉红图册,不无调侃道:“兄长能看懂怀里的《赏花宝鉴》,我这素言素语清汤清水,有何看不懂。”

敖顷忙掏向怀里,四字触目那刻仿佛烙铁在手,惊忙扔落,吓得不轻。原是唐敬德那厮,不知何时往他怀里暗藏了本秽图***,他竟不知觉。如今在这小孩儿面前,头手无措颜面尽失,可怎的解释?!孰料廉衡紧忙拾起书册,弹尽沾染的浮灰,看向面红腹胀的正人君子狡笑句:“这等好书,兄长莫扔。”

自此,酒逢知己千杯少,敖顷便常来这涌金巷,与他称兄道弟,完全弃了国子监。二人不是弘文馆爬墙,就是常常树底论孔孟。不觉大半年睁眼合眼。

“哐当”一声,卦钵里扔进一小锭雪花银,好生阔气。背靠背静坐看书的二人齐齐抬眼,来者不是他人,正是那成日里游游逛逛的香囊夜游神。

“唐兄?”敖顷惊疑,忙站起身。

“敖顷熟识这小子?”

“兄长不是叫‘敖刚’?”廉衡望着长身玉立的身边人,故作迷惑。

“哟呵,什么时候敖公子更了俗名,喜欢隐迹这蛇鼠之地了。”

“唐兄来此可有何贵事?”敖顷脸色难堪,紧忙岔话。

“你来干甚我就来干甚。”唐敬德看着青春可人的俏发财,吱溜吸口气,继续调笑着君子端方的敖顷,“看来我那本《赏花宝鉴》你研习的不错啊,说起这口儿,大半年了,你还没还我呢!”

廉衡接茬:“书在我那。”

花鬼眼波流转:“哦?好看嘛?”

廉衡:“反复钻研,日夜受用。”

……

唐敬德扇面抵了抵鼻尖,显然他棋逢敌手一时消受不了,但输人不输阵,再道:“可要爷手把手教你……”

满面绯红的敖顷适时出声:“唐兄!”

唐敬德干咳一声,架不住廉衡真勘破他故作轻浮的伪装而回敬更猛烈的反攻,便也不咸不淡岔开话:“爷要卜卦。”

不待廉衡言语,敖顷拦身在前,语气略显生硬:“我来卜给你。”

唐敬德合上骨扇,凉薄道:“你那好爹明天大寿,你不去帮忙数寿银,泡在这凑什么热闹?”

敖顷脸色顿然灰败,哑口无言时,廉衡一步跨出,扬起小白脸冲花鬼诡笑一声,便抄直道:“尊兄不是算卦吗?好啊!”说时就掐指推演,却不问人生成八字五行五星,像模像样须臾功夫就朗朗称奇,“贵造真乃好命。一卯二卯,富贵到老。尊兄偏才归禄,父主峥嵘;命缠圭璧,今科发魁;至于姻缘,三合桃花,逢红杀艳。神仙喜欢,如来羡慕。好命好命。敬谢尊兄卦钱,慢走恭送。”说完作揖请便。

请便就便,却也不是我们花爷的作风:“你就这等糊弄你花爷?你当爷的银子是棉花。”游神重新撑开骨扇,眼底风流眉间出佻。

“唐兄贵体,在这偏地辱没你身价。不妨我请唐兄吃个晚茶,当替舍弟赔罪。只望你饶了他黄口小孩不懂风月。”

“你把爷当什么了?!”唐敬德心底暗骂。偏巧人闲,事不嫌多。他花鬼就好这天下大乱,如此他便能愈发逍遥快活。只瞧他噗嗤一笑:“舍弟?”欲说什么忽而改口,“敖顷,哦不,敖刚,莫怪兄弟没提点你。单瞅他昨日街头逞豪,就知他最恨什么人物。”

敖顷脸色缟素,语调却极力从容:“承蒙唐兄提点,我自会料理己身。”

唐敬德嘿嘿一笑也未睬他,转向廉衡轻言句:“这次论周礼注疏的‘耗子皮’,是爷的文。明日不必交到万卷屋,酉时正刻到弘文馆锦帐底寻爷,亲自拿与我。不然,我叫你合家上下一个月断米断炊。”

“‘恩家’与‘代笔’,素来不通面目,尊兄今日缘何要打破这规矩?”廉衡略略抬高下巴,硬邦邦抛句。

“论起规矩,不过为了多拿文少出银,哥哥今日发善心想为你们破了这规矩,怎么,”花鬼忽凑近他,“不愿意?!”

“怎会!”廉衡忙抬袖拜谢,“尊兄良心未泯,出手大方,我廉某人岂有推托之理。兄长既如此金贵,想必一文一两荒银不在眼底。小弟在此先代表所有寒门谢过兄长一篇涨到一两的美意。吾等今后定当全力写文,助各恩家瞒天过海,学业无忧,仕途如锦。”

唐敬德不由失笑,这小孩三言两语将耗子皮从十钱涨到一两,他还真有些头疼。毕竟这些黉门子弟,或大或小明里暗里跑万卷屋找代笔,偷得浮闲去寻乐的没有一千怕有九百九。他这一下子坏了规矩,纵管他再金贵也免不得吃一通暗咒。算了,权当劫富济贫,反正这些个京城显贵最不缺钱就缺德,他权当积攒阴功。“知你嘴利刀快,下套功夫一绝,”花鬼将扇柄抵他前阔脑,“就当花爷爷周济天下了。”

“谢花爷积德行善。”

“嘁。”

“小弟进不得弘文馆,明日酉牌正刻,我在馆外南侧的杏林口等兄长可否?!”

花鬼欲问为何进不得,又想谁还没个难言之隐,便不再做那多嘴多舌招贱人(招贱还招的少),便闲闲散散回应句:“可以,你且在杏林西北角的‘落英亭’等爷。”说罢瞥眼脸色一直呈灰白状的敖顷,又扫眼树顶坐窝的施步正,叹口气微作摇头,一步三晃香影远逝。嘴上答应顺溜,他不得速去万卷屋找万银重新立立规矩。这万银明日不仅要遭人围攻谩骂,如火如荼的燕子笺生意也得跑一半,今晚上他那颗玻璃心怕是要摔地上咯。

敖顷辞气悲凉,眉眼敛着:“衡儿,你答应他做什么?”

廉衡璨笑,泡在赚金赚银的喜乐里并未注意敖顷的失意,只自顾自说着:“兄长莫作担心。你认得他,自然比我晓得他劣而不坏,纨而不绔,端的是嘴贱心软,偏又明面上装自己是个浑油饼。也是个心里苦的紧苦的久的人。”

“衡儿,倘若……为兄……有朝一日发现为兄是……你本看人透亮,若发现为兄欺瞒了点事与你,能否,宽宥了兄长。”

“兄长莫托大。”廉衡看眼天色,手底利落收摊,嘴底却温温慢慢地吞吐着肺腑之言,“兄长宅心仁厚,恩情似海。小弟穷生抱恩,也不及兄长馈金救治大小目疾的万分之一。今日兄长又与我在这虚耗一天,春闱将近,我莫不是要拖累你功名。”

“何谈拖累!每每与你论古今,引申触类,比在北监畅快多了。至于馈金一事,”敖顷哽咽有余,“那银子来得也不干净,若能救人治病倒能去得干净些。我管不得家父庙堂之上浑水捞金,衡儿不要嫌弃为兄才好。”

“不嫌不嫌,兄长是俺的金饽饽,是俺的暖手炉,嫌谁也不会嫌你啊。”

“此话可当真?”

“当真当真。”廉衡顺手将假须粘鼻底,捻髯扮作老夫子摇头晃脑道:“老夫三千甲子岁,未骗一个人。预备再活六千个甲子,当不敢骗你少年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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