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有话直说。”敖广武将出身,便是阴谋诡计也只在刚肠子里捣腾,但他虽见不得这种虚与委蛇的多心眼文官,却又不得不用他们,多用他们。
“卑职以为,今日抱月楼一事不得不令人深思:太子的金翼按兵未动,显然他并不想与大人为敌。而明胤世子,却是明确表陈出他不屑招揽我们,相反,他还想处处钳制我们。如若没有今日一闹,吾等照计划扳倒马万群,相当于断了太子左膀右臂,明胤世子登顶太子之位无异于探囊取物,一旦他执掌东宫,以他背后的‘云南王’和‘九宫门’,及他本人沉毅渊重的醇熟心智,对吾等必定是除之而后快啊。”
“汪兄这话未免过于危言耸听。”纪盈插进来一句。
周邦仪正待说什么,卢尧年突然放声告辞:“大人们既然一时商榷不出如何筹措太仓银,供下月发放几万京官的俸禄,老夫就先回府,待明日再与部堂大人共商对策。”言毕,也不待敖广发话,长揖一礼大步离开。
纪盈面子下不来,只好指着卢尧年背影有苦难言道:“相爷,您看看,您看看老臣手底尽是些什么人……”
汪善眸咳嗽一声,觑眼章进说:“纪大人手底有章大人这种会办事会说话的人就够了,而相爷手底有几位大人衷心拥戴亦足以,至于这些个清流做派,多不过是太阳底的雪人,长久不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汪兄所言甚是,本将就看不惯这些个清流做派,尤其那右相爷相里为甫。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文官,贪起墨来路子野得很。我们武官就不一样,除了辕帅军门吃点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的屁股底是干净的。这叫啥,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熊韬略铿锵尾音在敖广的逼视下虚成团棉花,意识到口直心快后,忙改话音,“本官……末将……”见敖广示意他闭嘴,熊韬略只好扎住嘴。
而汪善眸在敖广授意下总结道:“明胤世子既然不可攀附,那太子的得力拥趸马万群,就留给他收拾好了,吾等坐收渔翁之利即可。一会,就由下臣去银楼拜会马大人,就今日之事互相摊牌,这次谁也不拆谁的台,大家日后再行过招。”
纪盈道:“储秀宫那位呢?保不齐她向陛下耳边吹风,要不要提防她?”
敖放再次插话:“大人放心。康王爷明昊上次在天命赌坊醉酒赌输后,张口闭口太子世子不配给他提鞋,难听话不止一句。”
汪善眸:“这些年,大家的明争暗斗不胜枚举,但该维持的平衡还得维持,储秀宫娘娘是个聪明人,此次事件,说白了,光天化日人堆之中闹得太明显,大家背后使惯了黑手,明枪可就没那么好用了。”
敖广看向敖放:“储秀宫那边,由你负责搭话牵掣。自己惹的事自己圆满。”
敖放颔首答允。
一众又就明胤会不会真动马万群,何时动,怎么动,争论片刻,方各归府邸。
翌日破明,廉衡刚开院门就有赶勤的两学生跨进院里,恭敬拜问孔夫子:“先生早。”他璨笑,摸摸二人脑袋沙哑着嗓音道:“早,先去背文。”待群童齐集,乖巧坐于茅棚底,他才放下手里书卷,从案几侧边的木箱里取出沓金贵废宣,喊句“小大。”小大闻声站近,接过后一人书几上分发三张,将剩余废纸又交回她兄长的案几上。
“昨日教授的千字文,可还会背?”
“会”,众学生子回应。
独独金匠家的金链钢看着他先生,肉着个娃娃脸问:“先生,您脸怎么了?声音咋也变得像我爹咯!”
这算嫌弃亲爹么?!
小金刚眨巴眨巴眼,操着口浓浓川蜀话再道:“您不会是和斗日婆婆打架了吧?我娘都骂不过她打不赢她咯!”
小大闻声紧张。大小两耳虽盲却还是眼尖心细猜摸着情形走势,便一把拉紧他姐姐手,小大摸索着他肉呼呼小手摇摇头示意没事的,可她自个儿却巴巴地看向她命一样的兄长。昨晚黑天里没发现,今早一醒眼,赫然瞧见他门面上顶着几大块紫青,嗓子还哑叉叉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和街尾老黄家的“斗日婆婆”火拼骂街了!问又不敢问,便一直憋着,只等敖长兄来同他理论。
小大、大小惧怕廉某人,不是因他凶也不是因他长兄为父的操持。相反,他极力在俩小麻雀面前表现地笑靥款款、阖家欢乐,然他再装,千斤万斤的心事和没日没夜的算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总是暮气沉沉,阴阴暗暗的光晕底,他大如墨池的眼睛见黑不见白。这也是廉某人同世子府那尊清锅冷灶,不日相遇,乍见之下却能洞穿彼此的原因。
二人堪堪一脸配。
但,突然出现一与你无缝契合又天造地设还心气相通的人物,一般都要留心了,其人或怀有某不可告人之秘密,或处心积虑出于某目的,而最不济的,就是其人乃你宿世冤家或债主了。后者看似玄虚,却偏偏存在即合理。
廉某人瞪眼金链钢,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便忙将肉呼呼的脖子缩到肚脐眼里,跟着其他人开始奶声奶气地背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这位满脸胎记的教书先生支颐环视群童,细细听着有无错处,目光飘到那沓废宣,神思渐有涣散时,忽然捉紧蹙眉:一张洁白如玉、细腻匀整的高级笺纸,赫然入眼,也让昨日瞥见的那个字再次翻进他脑海。他陡然醒悟,噢,原来那草莽是世子府的人。
羿。
确实,四龙抢珠,总有一个要成为大羿射掉天上多余的红日。目今名正言顺的“日”是太子明晟,而这大羿,绝不可能是草包王明昊,更不可能是体弱多病的淳王明炅和宫女生养的明昰,那就只能是世子明胤。他抽出了鹤立鸡群的突兀金贵纸,隔岸观火似的品摸着昨日瞥见的那个颜筋柳骨的大字,嗤然一笑。然他完全无心这天无二日的把戏,因他在意的:只有十四年前的血案和现如今满大街贱薄的版模宝钞、囤积居奇的银子及其背后仰赖的恶劣钞制、糜烂税政。
稍稍搓磨几下子金贵纸,少年嘴角就冷冷一翘:想这穷人子弟,粗制滥造的帘子纹麻黄纸都买不起,宫城内宝钞局却一车车往内务府送白厕纸,权势们的屁股都比平民们的脸金贵。哎,贫不与富争贱不与贵比呐。摇摇头,这才开始细究纸上内容,只见上书:
圣人道阳,愚人道阴。
“哎呀呀呀”,廉某人一阵嗟叹心疼,“日月争辉,这世子也是个心弦紧绷的人啊,着时让人心疼心疼。”然而鄙夷之下,他不由落笔批句: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忽群童竞笑,破锣嗓子满院响,廉衡这才恢复神思,原是金家链钢将短短十句背得倒去颠来、错字乱插。他将宣纸袖入兜里,搓着手噙着笑,嘿嘿嘿嘿地撸起袖子如狼似虎地准备着好好收拾金家这只不会打铁的泼皮。
正教训时敖顷敲门入内,藏躲树上的施步正原本舒展的眉心忽然蹙拢:啧,这小子怎么还勾搭上了敖顷?看他昨儿个逞强不是挺恨左相敖广吗?怪不得昨晚吃酒回去被秋廪好一通念念训训,说这小子不简单看来真挺复杂。
“一纪之年刚过些,训诫起学生子倒十分老成。”
“兄长寒碜我。”廉衡从棚底踱出,让小大看住猴子们抄诵,笑如春山地走近长身玉立人,“不过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们就是喊我声爹喊你声娘,我们也受得。”敖顷还未及羞涩,已倏然敛容盯着他青青紫紫的隽脸,廉某人见势紧忙夸张兮兮地揉了揉嘴角眼角的淤青,漫无正经地先行解释,“昨儿个没忍住,摸了李掌柜家的闺女,谁成想她三天前就嫁了人,昨儿个只是回门,我这手刚放她脸上就被她男人揍进了角落。”
敖顷深知廉衡是故作搪塞,可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抱月楼一事尚未知晓,自是猜不出什么所以然。沉默半晌,只能浮着一抹苦笑,将藜杖捧送与他,一如往常道:“日前经过门面铺子买的,轻巧结实,仅费了二两荒银,老爹却能使着更舒服些,衡儿切莫推托。”
廉衡心虚,知他正憋着一肚子教训呢,便紧忙抬手接过,嘻喇喇道:“我若不收怕你蒿恼,自此不来我这当免费教授,若收了爹就尽管责怪我。叫我廉某人十分为难呐。那,我先拿与他,不过以后欠莫破费了,不然下次我可往门口拴条狗。”
“你若懂得爱护自己,焉用拴狗。”敖顷深深凝视他一眼,末了叹气,“我先看着他们,你去送与老爹,看还合适。”
廉衡悻悻然捧着手杖走进东閤儿,还没近前廉老爹就慈眉慈面道:“那好孩儿又来了?”
“爹,兄长柴堆里捡了根藜杖,顺做人情拿给你,你就使着用。俗话说‘无名草木年年发,不信男儿一世穷’,等我廉衡将来发迹了,定给您换根金银玛瑙锻造的,保准明光灿烂。”
“净又胡说!柴堆里哪能捡来这等好宝贝,又不是跌倒拣石头。”待廉衡递他手心,拄着走了两弯儿,眉眼欢喜嘴底却道:“好钱使得好宝贝,你爹半个棺材瓤子了,竟还有命使这好东西。”
“爹”,廉衡松开他,怕挨拐杖又躲远些,“今年春榜动、选场开了,我定要去。”
老先生心知拧不过他,也晓得暗里有鬼作乱,早早提点了他些烟云往事,便慢腾腾地摩挲着炕沿儿坐下,一字一措,做最后规劝:“衡儿,你莫要再拧那过去。爹昨晚想了一宿,一宿未合眼。你听爹说,爹眼睛虽暗心里明镜。这好孩儿是个大门大户家的教养子弟,秉性纯善贵贱不移,又博学多识锦心绣肠,与你更说的来。将来说与他真情实事,禀明身份,就是做个通房或侍……”
“爹”,廉衡愀然不悦,“您莫再说这些闲话,我不爱听。”
“孩子,自古‘牝鸡司晨’拂逆天道,那朝堂你去不得,去不得呀。”
“我只知自己是志气男儿!”廉衡缄默收眉,良久方老实交待,“爹,昨日我已惹了那些不该惹的人,已经被狼盯上了,有些话从此得烂在肚里了。”廉老爹先是一怔,旋即就重重叹气,廉衡顺着窗柩看向茅棚底的书香男儿,眼底尽是自责,再看向大门口槐树顶,转瞬犀利扎人,“我会借外力护你们周全,爹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散了学生子,用过早饭,廉衡与敖顷拜别了廉老爹往门外去揽营生,老先生口里不言心里明白,道是揽营生,还不是去弘文馆爬墙头了。时至今日,自己当年的无奈之举反而要酿出更大的祸端,这叫他如何面对义弟的天上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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