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北平城似乎还是灰蒙蒙的景象,四处刮来的寒风夹着尘土,一刮就是两三天,老北平人都管这叫风三儿,只有刮足了三天,这刮风扬尘的天气才能过去。
因为前几日刮大风的缘故,碧君一连几天都没有到城墙根喊嗓子练声了。今天一大清早,碧君就从炕上爬了起来,她推了推了还睡着的蓉珍,喊她一起去练功。蓉珍懒洋洋的坐起身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然后坐在炕上一边穿衣服一边睡眼惺忪的说道:“碧君,你是属公鸡的吧,每日怎么那么精神,哎呀,我刚梦见试穿一见石榴红的新旗袍呢,结果就被你给弄醒了。”
碧君一边洗漱一边笑着打趣儿她道:“蓉姐,你八成是想当新娘子了吧,我待会见了王师傅就让他给你赶快寻个好女婿嫁了吧。”
蓉珍一听碧君打趣儿自己,笑着跳下炕,也不穿鞋,赤着脚跑过来和碧君两个一阵玩闹。
收拾妥当之后,碧君和蓉珍随着住在前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走出了院子。此时,王荫山早已等在了胡同口,他清点了人数之后便带着大家朝城墙根儿走去。
清晨的城墙底下空无一人,早晨寒冷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在城墙边各自散开后,众人便对着城墙的一块块青砖“咿—啊”喊开了。在北平唱戏的人,很少有在自己家宅院里喊嗓子的,一来是怕扰人清梦,二来宅子里太拘谨不似城墙这边宽畅僻静,既可以放开嗓子喊出来,又可以顺着城墙听到自己的回声,于人于己都方便,因此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各段城墙底下都能听见戏班子的演员喊嗓子的声音。
碧君每日喊嗓子有个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不喜欢站在一处去喊,她喜欢对着城墙上面的城垛子边走边喊,每走到一个垛子下面就由高到低喊一阵子,然后再走到下一个垛子下继续喊,一直要走十五个城垛子才又掉转回来继续一个挨一个垛子的练,直到浑身都发热流出汗来才肯罢休。
今天碧君在练完第十五个城垛子后意犹未尽,她又朝下走了五个垛子,咿咿咿—啊啊啊的正喊着,突然听见不远处也有人在喊着嗓子,不过与自己喊的方法和音调似乎大不相同。碧君略有些好奇的停了下来,她仔细去听了一听,果然那人不仅仅是咿啊的喊,而是随着声音的起伏,一连串的喊着:中—发—派—江—上。。。。。。每一个字都被他喊的饱满圆润不说,还透着干脆利落。
碧君新奇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四周除了自己再无其他人,再循着那声音仔细去找,发现这声音来自于城墙的外边。
碧君充满好奇的朝东走,然后从城门内出去,又顺着外边的城墙走了一会,终于在一片树林外边又听见了那人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因为隔着一片寒林,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究竟是何许人物。碧君听那人练的起劲,又不敢前去打扰,她便站在林子外边静静的听着,嘴里也跟着那人的吐字和发音默默的练着。那人喊完嗓子,并没有停歇下来,而是又字正腔圆、情绪饱满的说了一段念白,碧君听着正是自己常演的《盗令》一折中萧太后的念白。碧君心想:这段词平日里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很好,今日一听,自己竟真的输给里边的这位了。
碧君决心进去虚心向这位高人请教请教。走进林子,碧君才发现这林子竟然不深也不大,没几步就穿到了另一边,而林子这边的世界真的是让碧君眼前大大的一亮。只见林子外是一大条河,河面宽阔而清澈,河水顺着城墙的走势而蜿蜒向前,望不到尽头。这时天已经透亮,阳光洒在河面,给水中城楼的倒影镶上了道道淡淡的金边儿。河对岸停着一只大大的渡船,船上已经站着几个早起讨生活的路人。河沿儿上一位大嫂赶着一群散养的大白鹅走到水边,竹竿一挥,这群可爱的白鹅便欢快的向护城河的中央游来,把河面划出一道道涟漪。碧君被眼前这一幅水墨画一般灵动清新的画面所感染,整个人都觉得松快了许多,她用手搓搓了脸颊,开心的笑了起来。
置身在这田园诗画之中的碧君,一路循着那人醇厚的声音四处寻找,终于在在不远的一片河湾处找到了那人。碧君望着那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惊喜的叫了一声:“白大哥!”
正在对着宽阔的水面练功喊嗓子的晴方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一看原来是碧君。晴方微微的笑了一笑,说:“怎么哪都能碰见你。”
碧君快步走到晴方的身边,欢喜的说道:“怎么,白大哥不想看见我吗?”
晴方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好好练晨功,怎么跑到城外的护城河这边来了。”
碧君这才将方才如何被晴方独特的练声方法所吸引,一路追随到这来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完这些,晴方从头到脚把碧君又打量了一便,有些惊讶的说道:“你果然是个人精儿,我这喊嗓子的方法好些个人都说是旁门左道,只有你听了以后觉得好,看不出你还真有些见识。”
碧君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的说:“白大哥,你方才的那法子我觉得特别好,难怪你唱的每一段每一句词都听着又清楚又饱满,总能把人的心拿捏住,跟着你的戏走,我今儿才明白,你在台底下花的心思、下的功夫确实比我们多多了。”
听碧君夸奖自己,晴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座儿们花了钱来看戏,咱总要让座儿的钱花的值不是。”
“白大哥,你能跟我讲讲你刚才喊嗓子的那套法子吗,我想学学,可以吗?”碧君大着胆子问道。
晴方盯着碧君有一丝胆怯却又无比真诚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真想学?”
碧君使劲点了点头。晴方笑了一笑,便向碧君讲起自己的这套练声的新法子。
原来,碧君听到的这与众不同的喊嗓法子是一位与晴方有忘年之交的老前辈教给他的。这位前辈一生都在致力改良京戏,他根据京腔京韵的吐字和发声的特点,自己总结提炼出来了一套新的练声方法,它有十三道辙口,每道辙口都有它对应的汉字,每日按照辙口顺序将这些字词逐一的由高至低,由浅到深反复循环去练,时间一长便能熟练的处理演唱和字音的关系,自如地控制声音的高低深浅,准确的把握火候与分寸。这比光扯着嗓子去喊咿啊咿啊要见效快还不伤嗓子,就是连着唱一天的戏也不会哑了嗓子,声音还是那么脆生明亮。
晴方在得到这位前辈的真传之后,每日勤学苦练,果然练就了一条铁嗓钢吼,一出戏不喝一滴水嗓子也不干不痒不哑,一段唱一句念白纵使你坐在场子的最后一排在没有扩音设备的年代也能听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从那以后,碧君每天都早早的到护城河边等着晴方,跟他学发声练口型。晴方是个心胸宽阔之人,他见碧君诚心求教,因此没有半点虚言,不光真心实意的教碧君吐字发声,示范演唱和身段,并且还纠正了碧君在演唱中的许多不足。
晴方告诉碧君,虽说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但是她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用好她的嗓子。比方说,碧君唱任何戏都喜欢卯足了劲去唱,不管是苏三还是陈三两,不论是虞姬还是穆桂英,她总是那么用力,结果适得其反,让人没记住戏没记住人物只记得这孩子有副好嗓子,这是一个梨园子弟最可悲的地方。我们唱戏就是要让人忘记了你是谁,记住的永远是你演的是谁,跟着你哭而哭,跟着你笑而笑,这才是一个角儿必须有的本事。
晴方又给碧君指出,她在唱戏的时候模仿的痕迹太重,有些明显是在学乾旦的腔调,甚至是连乾旦喉头的破音都原封不动的学了回来,从腔调到身段都显得有些做作。他告诉碧君,乾旦和坤旦的嗓音是大不相同的,各有各的长处,比如乾旦定然没有坤旦的声音那么脆亮,但是胜在宽而醇。坤旦声音窄而尖,但是胜在高而透,所以要学了师傅的道再和自己的条件糅合在一起,把它变成自己的玩意,而不能把师傅好的坏的全原封搬到台子上,那跟码头上扛活儿的有什么区别呢?
碧君听了之后恍然大悟,她想起父亲当年也曾对自己说过: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当日自己并不解其中的深意,一味的模仿着父亲筱丹凤在台子上的一举一动一频一笑,甚至当旁人说她是父亲的翻版的时候,自己还沾沾自喜,难怪到了北平这大都会之后,非但没有一炮打红,反而连叫好声都少了很多,看来终究是自己的心思和功夫没下到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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