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君低头轻微的一笑,晴方又提醒她道:“快挺直了腰板,爷们一点,你演的这个狗奴才就要像那天被我打跑的那个大金牙一样。”
碧君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晴方也微微笑了一笑。
不远处正磕着瓜子的蓉珍瞅见了这一幕,连忙丢掉瓜子皮,用胳膊倒了倒旁边的几个人,努了努嘴,让大家朝台口看。这几人看见一向目中无人的白晴方竟然和这个张家口来的乡下丫头有说有笑的,都大为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蓉珍朝众人招了招手,示意大家凑近些,她一边瘪嘴一笑,一边说:“碧君这是自己唱不红,急着跟红角儿吊膀子攀高枝,寻个大树避避荫凉啊,可惜那白晴方最是个冷酷无情的,顶多把他当破鞋一样穿几天,新鲜劲一过,一把丢开,有她哭的时候呢。”蓉珍又和那几人交头接耳好好的把碧君编排了一阵子,直到碧君在那边喊她准备上场,蓉珍这才又挂着甜甜的笑,快快的走到了台口。
晴方见她过来,收起了刚才还柔和无比的笑容,又如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走开了。蓉珍经过的时候,冲晴方闪了闪亮晶晶的圆眼睛,甜甜的说了声:“白老板好,今儿真比吕布还要俊呢,赶明儿我给你唱貂禅好不好?”说完又银铃一般的笑了起来。
晴方也不瞧她,顺势坐到了一旁的一把凳子上,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蓉珍自己讨了个没趣儿,翻了两下眼睛,然后笑着从晴方身边走过,来到台口又热心的替碧君整了整衣服和腰间绑着的跨刀,然后笑着自嘲道:“碧丫头,你就是画上小花脸都还是个美人的样子,不像我不贴片子脸就显得圆,再一勾这鬼样子,哎呀我都要哭了。”说完又趴在碧君肩头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外边的锣鼓一响,碧君连忙和蓉珍迈着净行的步子,大模大样的走了出去。
碧君她们从台口往出走的那一瞬间,晴方猛的睁开眼睛,望着碧君的背影微微一笑,又不无厌恶的瞪了蓉珍一眼,然后复又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碧君和蓉珍在台上那端端的一会儿,碧君就又出了故障。原来,当碧君大模大样走出台口后,忽然觉得自己腰间的跨刀好像是松的,随时都会跌落,吓的碧君用手腕死死的将跨刀抵在自己身上,这才没有掉下来。多亏碧君扮演的是个小角色,没有太重的戏,要不然那就会在台子上出了大洋相。
好不容易捱到一折结束退场,一出台口,碧君手腕一酸疼,跨刀也掉了下来。正巧被在此候场的晴方一把接住。晴方将跨刀递给碧君,板着脸说:刀都绑不牢,你可真行。”
碧君也奇怪的说:“明明上台前我是绑的好好的呀,怎么就会松了呢,真是活见鬼。”
这时,一直站在碧君身后的蓉珍轻轻将碧君拉到身旁,
然后咯咯咯的笑着和碧君一起走下了台阶,边走边对碧君说道:“这台子上活见鬼的事情多了去了,你想得过来吗,我的傻妹妹。”
晴方冷笑了一声,然后踩着锣鼓点走了出去,一亮相竟然没有观众喝彩拍巴掌,这让人很是意外。台底下的座儿们
都被晴方英武俊朗的扮相和气度所震惊,没成想唱惯了玉堂春和王宝钏的白晴方演起武生来竟一点脂粉气都无有,英姿潇洒不说,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透着阳刚之美,这就是角儿,这就是北平的红角儿。在短暂的安静之后,观众们向晴方送上了比以往更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晴方自然也演的更加的卖力。
这一出热热闹闹行当齐全的《八蜡庙》虽然是反串的群戏,但是依然受到了台下座儿们的追捧,那天晚上不仅楼上楼下全部满座,就连过道里都挤满了人,真是精彩绝伦,盛况空前,这也为戏院和班社过去忙碌的一年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待座儿们散去之后,大家卸妆完毕,由甘经理和王班主带领着戏院所有的人把后台的戏箱统统用封条封起来,又将后台和前边场子里的大门全部用封条封好,一时间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戏院就变的鸦雀无声,直到过完年开箱之前,整个戏园子就像被秋风扫过一般,一片萧瑟的景象。
腊月二十四,王班主给蓉珍她们几个还有半年就出师的徒弟一人发了一个过年的红包,又放了他们七天的假,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去了。蓉珍家在西郊,当年因为孩子多,她爸妈才将十岁的蓉珍送到了荣兴社学戏,为得是省一口嚼谷还能学一门糊口的技艺。当年与戏班子签的契约上写明,孩子学戏六年谢师三年都分文没有,满了九年之后孩子出师才能自己挣包银。因此上,蓉珍虽说在班子里一直乐乐呵呵,其实她手头一直就没什么钱,也就逢年过节师傅给包一个红包再加上这三年王师傅宅心仁厚的给徒弟们发些不多的月钱。这次回去过年,蓉珍又得似往常一样把平日积攒的钱带回去贴补家里,因此上蓉珍是打心里不想回去。碧君见蓉珍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切的问道:“蓉姐,你怎么了?”
“咳,不怕你笑话,我是真不想回我那穷家,一回去就知道要钱,好像我在这城里衬着金山银山一样。你瞧瞧人家晚秋,同样是爹妈生养的,人家怎么就那么娇贵,穿不完的新衣服,用不完的大洋钱,真是让人又羡慕又。。。。。。”蓉珍把后半句又咽了下去,她见碧君同情的看着自己,忙咯咯咯咯的笑着说道:“得嘞,不闹心了,回家过年去喽。”说完,蓉珍背起布包袱抱了一抱碧君,然后带着甜甜的微笑走出了王家的大门。
蓉珍他们这几个徒弟和戏班里其他人这一回家,王家前后两进院子里猛的安静了下来,显得空落落的。往日西廊上喧闹无比的那间饭厅如今也只剩下碧君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晚秋将碧君叫到了堂屋和他们父女一桌吃饭。饭桌上,荫山也包了一个红包给碧君,笑着说:“孩子,我们认识也有小半年了,给你包个红包也回去过年吧。”
碧君连忙推辞道:“王师傅,我是挣包银的人,不能要您的红包。”
“妹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爸爸这是拿你当自家孩子一样的看待才给你红包的,你真是个傻丫头,快拿着。”晚秋一边将碧君拉到身边坐下,一边笑着说道。
碧君这才接过红包,连声道谢。
在饭桌上,晚秋问碧君什么时候回家过年,碧君低下头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说了句:“我今年不打算回去,天儿太冷了。”
晚秋还要问碧君,荫山用眼神制止了女儿,这时候做饭的李婶子从外边端进一只沙锅来,里面是一只炖的香喷喷的清汤鸡,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鸡汤的香气。晚秋连忙取过碗给父亲和碧君一人舀了一碗鸡肉,一边递给碧君一边笑着说:“碧君快尝尝这鸡肉,喝喝这汤,李婶子做的这清汤鸡是最鲜香不过的了,我打小就爱吃呢。”
正要转身离开的李婶听晚秋夸赞她,笑的越发欢喜,她对晚秋说:“秋姐儿,你要是爱吃就多吃些,赶明说了婆家嫁过去,李婶子可不能再给你做饭吃了,到时候可别噘着你那小嘴哭鼻子呦。”
李婶子的话让晚秋羞红了脸,连说李婶子讨人嫌,李婶子也笑着用手指刮了刮晚秋的小脸,荫山和碧君也被她们两个人逗的笑了起来。
吃过饭,荫山回前院自己屋子歇着去了,碧君本来也要回屋去,可晚秋将她硬是挽留了下来。她将碧君拉着走到了内间自己的卧室,然后对碧君说:“碧君妹妹,我给你看样东西,你等着。”晚秋说完,从衣柜里取出一件用洋布包着的包袱。晚秋让碧君打开看看,碧君慢慢的将包袱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件瓷绿色印着淡淡暗花的棉旗袍,左侧的胸前还在纽扣上垂着一只乳白色的玉兰花式样的香囊。碧君凑近闻了闻,里边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碧君一边用手摸着这衣服的面料,一边抬头对晚秋说道:“小秋姐,你这件新做的衣服可真好看,既雅致又大方。”
“这不是给我的,是送给你的,快穿上试试,合身不合身。”晚秋笑着将衣服拎起来,等待着碧君来试穿。
碧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晚秋对自己真的是太好了,好到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碧君将衣服从晚秋手中接过又放在炕上,感激又有些惭愧的说:“小秋姐,这让我怎么敢当,你对我实在太好,我怕日后我报答不了你。”
“碧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就别跟我见外了,我自小没个亲姊妹,自打你一住进我家,我就喜欢你这模样和性子,我可不是对人人都这般好的,你是知道我的,唐蓉珍那疯婆子虽说跟着我爸爸学了九年的戏,可我从来正眼不睬她,更别说送她衣服了。姐姐我是真的拿你当妹妹看,所以你就别客气了。”
“小秋姐,我挣包银呢,我有衣服,这么好的衣服给我怪可惜了的。”
“我还不知道你,那姓甘的给你的那点钱吃过喝过够干什么使的呀,你还要攒钱添置行头,哪里有闲钱做衣服,你瞧你身上这件棉衣都旧成什么样了,好妹妹,姐姐没旁的意思,就是心疼你,喜欢你,快拿着吧。”
碧君望着晚秋真诚又善良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感动的说:“好,小秋姐,我穿。”
晚秋高高兴兴的帮碧君将这件新衣服穿在身上,然后将她推到穿衣镜前,笑着说:“瞧瞧,这衣服多衬你呀,看来我眼力不错,凭着感觉告诉裁缝你的身量和尺寸,竟然真的合身。”
碧君望着镜中的自己,比往日明媚娇艳了许多,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丝喜色。这个冬天,在寒冷刺骨的故都北平因为有了晚秋的陪伴和爱护,使得碧君心头格外的欢喜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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