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因为那个女子,一生都在向往自由。
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点艰难地侧头,便看见了闻老太太的脸。
文臻的眼神,终于亮了亮。
两次回天京,都因为要做危险的事,没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将身边会瞬移的冷莺派去了保护祖母,祖母也十分谨慎,早在传出宜王弑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带着闻大爷夫妇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给任何人有机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祖母。
看样子,是唐羡之把她接来的。
文臻忽然紧张起来,下打量闻老太太,直到确定她精神健旺,无毒无蛊,才松了一口气。
没能看出德妃的蛊,以至于她绝望自尽,文臻深恨于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闻老太太没有说话,只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文臻躺在枕头,此刻才能放开心怀,痴痴地望着殿顶,半晌,缓缓流下一行泪。
“祖母……”她轻声道,“我要如何向燕绥交代……我没有保护好他最后的亲人……”
“他最后的亲人是你和随便儿,”闻老太太平静地道,“还有你肚子里那个。”
文臻霍然睁大眼睛。
闻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从今天开始,可不要随便哭了,也不许再伤心,更不能自暴自弃,不冲别的,不冲那个你倒霉总是不在场的燕绥,不冲你那个精得鬼一样的儿子,就冲肚子里这个,你就得还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这叫怎么说的?
当初中了针,大夫说她不能生,结果她的针不知不觉间移动,她意外怀孕了。
后来生产受损太厉害,她给自己把了脉,觉得以后想必也难生。谁知道忽然又怀了。
也许是三年调养的结果,也许是那一路耕耘太勤……
她的脸忽然红了红。
闻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别重逢**,罢了,以后悠着点,也一把年纪了,折腾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来,低头看自己平平的肚子,闻老太太平静地道:“不用担心,次你怀孕的时机也不好,随便儿不也生下来了。既然来了,就是你的缘分。”
文臻看着她强大的祖母,纷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闻老太太这才和她说起之后的情况,她最后三根针被引动,后来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内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经挞伐的情绪和身体经受不住,已经躺了有小半个月才醒。其间被诊出怀孕,唐羡之见她迟迟不醒,便下令接来了老太太。
而随便儿便在闻家老宅内,暗卫当晚趁着混乱,让三两二钱把他送出了宫。小子醒来后发了半天呆,丫鬟们怕他小小年纪吓坏了,凑过去看,他一抬头,眼泪已经湿透了衣领。
后来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这个说奶喜欢,收着。看到那个说奶喜欢,留着。说着说着又哭,半夜还会惊醒,嚷着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这下随便儿真是孤儿了。
后来闻老太太半夜亲自过来,搂着孩子,和他说了一夜闲话,关于他娘刚来时的风波,他爹当初的德行,还有他奶在德胜宫的嚣张,随便儿靠在老太太怀里,静静听了一夜,天亮时候他说:“老祖宗,随便儿再哭一次,这回随便儿替我爹哭,他一定不会掉一滴眼泪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闻老太太抚着他乌黑的发顶,道:“孩子,哭吧,就再哭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会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后一段时间有你陪着,一定是很开心的,你不要让她难受了。”
随便儿之后果真不再哭了,这次闻老太太进宫,他还让老太太捎来了他的作业。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业,忽然掌心一动,闻老太太轻声道:“你一个朋友飞鸽寄来了一个药丸,说她姓兰,你如今怀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着。她还给你留了张纸条。”
纸条和药丸藏在随便儿的作业里,那是随便儿手工制作的一只母狮子,脑门写着“我妈”,旁边还画了条河,母狮子在河的东边,文臻一看便知道儿子在逗她。
这种时候这孩子还能来逗她,她只觉得又欢喜又酸楚。
母狮子的卷毛用一根根彩色纸条黏出来的,其中一张面有比蚂蚁还小的字。而母狮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个药丸一剖两半。
进宫的人都要搜身,闻老太太带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制作。但这画护卫翻来覆去看了,也没发现什么,便还给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纸条,便将药丸收起。听闻老太太轻声说最后一批粮草运去了青州,但是之后就没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给边军再提供粮草。唐羡之已经下令林擎交出兵权,但很显然林擎也不会理。西番连败三次,退出徽州,但是还集结在边境,唐家朝廷现在据说想要和西番议和割地,联合西番对边军前后夹击……
文臻静静听着,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杂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个卷轴,你下次进宫,带给我吧。”
闻老太太应了,忽然住口,脸露出狐疑神情,她长久眼盲,听力比文臻这个伤病员还强些,文臻疑惑地看她,闻老太太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她说起冷莺,说不知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来越弱,现在已经无法带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离也越来越短,文臻本以为是中了人家手脚,但随即又觉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鸦也曾传递消息给她说,感觉自己的透视能力渐渐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当初天机府为安王所驭使之事,怀疑当初安王是用了药物,激发了天机府中人的潜能,但是但凡过度激发,带来的后果往往是过早透支。一旦长期离开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药物激发出的异能便可能会渐渐消退,如此说来,东堂的真正异能者并没有想象中多,这也是后来安王没法再频繁使用天机府的原因。
对于这个机构,文臻觉得,还是早点消失的好。她是个异能者,她知道拥有一样超能力有时候也未必就是幸事,天的一切攫取和赐予,都迟早会加减于命运。
又坐了会儿,便有太医来请脉,老太太盯着熬了药,亲自喂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为老太太会被留在宫中,好做个人质,却也没有。
她精神困倦,喝完药也就睡了。那边闻老太太出门去,走过游廊时,忽然停住,转身,虚无的目光盯着侧面的角落。
半晌,那里无声无息转出了唐羡之。
他发间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闻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从她进门,等文臻转醒,到低声说话,到最后文臻喝药,他一直遥遥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她,在太医出来后轻声询问她的病况……却一步也没有进殿。
虽然外头传言甚嚣尘,但只有这深宫的人才知道,太始帝从未进入过德胜宫内殿一步。
他永远立在窗外,披着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将那永远不会属于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着她的醒来,哪怕醒来面对的也不过是疏离和拒绝。
也因此,闻老太太脸色虽然冷,却终究还是开了口。
她没有问唐羡之为何不进去。
她只道:“陛下,你这一生,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你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拥有的人生,真的是现在这样的吗?”
……
“公子,你真的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吗?真的仅仅就是这娇妻爱子,屋舍三进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本该是这大宅的主人,是长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尝试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现在为了所谓友情、道义、你便甘于屈居人下,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吗!”
长川和五年前一样,又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地里,阳南岳被人按跪着,却依旧梗着头,嘶喊着问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离。
易人离慢慢擦刀,心里想着得快点办完这事儿赶紧回家去看儿子,豆子昨天终于会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跑了。还有豆子会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赶紧多教几遍。
听见阳南岳的质问,他嗤地一声,简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阳南岳噎住。
“这世啊,总有人自以为是,打着‘我为你好’的旗号,行绑架逼迫之事。”易人离眯着眼睛看自己这个忠心属下,“你一个旁观者,总觉得我很惨,明明是易家继承人,却只能给朝廷卖命,拼死拼活这几年,才做个别驾,在自己的地盘仰人鼻息。惨啊,是吧?可是你别忘了,我一生里最惨的日子,到底是谁给的。”
“是易家。这个你念念不忘的豪门巨族,没有给过我任何温情友爱,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凭什么要恢复它的荣光?”
“长川的主人又怎样?长川的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过的是什么日子?算计、阴暗、变态、疯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筹谋,汲汲营营数十载,众叛亲离,最后死于所爱之手。我问你,他快活吗?”
“西川的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样?一堆儿子野心勃勃而无能,唯一有能力的却是个女儿,为了隐瞒她的身份殚精竭虑,到死还在拿命为她铺路,而易铭呢?一个女孩,不能爱人,不能被爱,不能着花裳佩首饰,背着沉重的家族负担,整日周旋于男人和阴谋之间,没有一天过过正常女人的生活。这个主人,她当得快活吗?”
“川北的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儿炸了,被燕绥杀了,临死还要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这一任主人唐羡之,倒是当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爱的人决裂了,皇城之,孤家寡人,他快活吗?”
“还有死在景仁宫床的季节,做了多年继承人却最终失去一切的唐鉴之季怀庆,再说大一点,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们都是什么结局?他们快活吗?!”
“阳南岳,这么多鲜血和白骨,这么多不快活,活生生摆在你眼前,你是瞎了还是以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这样无聊的事?竟然为此偷兵符,暗策动,带着十八部族和你聚拢的所谓易家忠良,去伏击邱同的军队!”
“谁他娘的同意你这样做的?”
“还是你觉得把黄袍往我身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诉你,披黄袍肯做皇帝的,那黄袍都是自己准备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还涌动着为知己而死的豪情,觉得自己忠义而悲壮?觉得千百年之后,长川史书应该有你忠心为主不计私利的大名?”
“我告诉你,就两字。”
“我!呸!”
曾混迹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后再次展现了骨子里的悍辣和流气,一口痰吐在阳南岳脸,吐得他脸色死灰。
易人离已经擦好了刀,倒提着缓缓走过来,“抱歉了,我要给邱将军一个交代,他身负重伤还在驰骋作战,不是为了给同袍在背后捅刀子的!阳南岳,你一直觉得当年曾有机会放了我而没放,对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张做了这恶心的事,你却不晓得问问我这个债主到底需要你怎样赔偿……现在,就请你,把命赔给我吧!”
阳南岳霍然抬头,对易人离平日里总有几分戏谑之意,此刻却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惊觉,公子是真的要杀他的!
他震惊放大的瞳孔倒映着易人离举刀的身影。
阳南岳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晚了!晚了!”
易人离眼眸一缩。
什么意思!
“你即使真的无心,你即使现在想收手,也已经晚了……公子,你不能杀我,你要留着我,向唐朝廷投诚!”
“我用你的脑袋向唐朝廷宣战!”
厉风劈下,却在阳南岳叫出一句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你连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吗!”
四面空气忽然凝结,高举的长刀映出易人离瞬间青白的脸。
“你说什么!”
“公子!公子!咱们的人里头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现在,他们的人,已经带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经夺国,长川又连接内陆和青州池州之间,唐羡之绝不会允许公子独立或者投靠燕绥的……你……你还是降了吧!”
……
厉笑紧紧抱着儿子,静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户都用黑纸糊了,外头脚步声众,显然看守很多,但没人进来,食水都通过墙一个巴掌大的小洞递进来。
昨天她和易人离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离接到一个消息,便怒气冲冲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宁,带着孩子早早睡觉,中途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丫鬟进来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起身,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她便知道,长川出事了。
对此她早有预感,长川这样一块肥肉,唐家不可能放过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豆子在她怀里发出唧唧哝哝的声音,厉笑粗通医理,给孩子把了脉,发现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松了一口气,随即便皱起了眉头。
她一个人,怎样都不怕的,可是豆子这么小……
她在怀里摸了摸,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连发簪耳环什么的都被取了下来。她毕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这是怕她身也有文臻给的东西。
厉笑撇撇嘴,片刻后,在孩子的虎头鞋里,摸出了一个小银丸。
自从听说天京出事以来,她便将一些文臻给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去搜一个一岁的孩子。
洞口有响动,一壶水递了进来,她接过,展开那银丸,外头却是一层极薄极薄的银亮的金属,卷起来的时候是软的,厉笑在蜡烛烤了烤,那一片薄铁皮一般的东西便渐渐硬了,成了一柄锋锐无伦的匕首。
厉笑有点发怔。
这东西,还是多年前,易铭送给她的。
随即她便恢复了平静,薄铁卷里有一些黑色的细小的颗粒,这是文臻的馈赠。厉笑将那些小颗粒倒在水壶里,然后从洞口里将水壶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给口热水!”
她怒骂一声,水壶越洞而出,在院子里砸开,水溅了一地,她听见有纷乱前去查看的脚步声,洞口被匆匆堵。
她抱着孩子,等在门侧。
过了一会,院子里的声音就越发杂乱起来,似乎有人在胡乱奔走,但很快又归于安静,厉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划开门板,匕首很锋利,划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样,她割出一个洞,抱着孩子钻出洞外,便看见院子里果然已经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赞文臻的东西就是厉害。
她抱着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经把孩子给奶睡了,暂时倒也不怕他出声惊动守卫。前头就是大门,厉笑欢喜地打开大门。
然后她愣住。
大门外,竟然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院子,现在院子里满满的人,正回过头来盯着她。
厉笑顿时如堕冰窟。
这看起来很简陋的农家小院,居然跟个套娃似的!
从欢喜的巅峰堕入地狱,她绝望地闭了眼。
却在此时忽然听见厉喝声,马蹄声,刀砍声,她睁眼,就看见一匹黑马闯门而入,银灰色的长发一掠而过,马骑士瞬间闯过人群冲到她身边,手一伸,喝道:“来!”
厉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欢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将她拽马背,没有回头,直接冲回先前关押厉笑的二进院中。冲进院子的时候,外头传来女子齐声呼喝之声,随即轰然一声,院墙倒塌,烟尘四起,院墙外一大群女子拖着抓钩远远避让开那倒塌的墙。
易秀鼎自长川收归东堂之后,便自己训练了一批女兵,因为人数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长川刺史看在易人离的面子也没多管,她这次是带着她麾下的女兵一起来救人了。
院墙一塌,易秀鼎便纵马而起,跃过院墙,带着厉笑一阵奔驰,这里是个破落的村庄,已经到了主城郊外,女兵们纷纷跟。
厉笑舒了一口气,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这几日我每日都会来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见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来,对方实在狡猾,好几次我都险些跟丢了,确定你没事后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还好赶了。”
“谁给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飞鸽传书。不管是谁,总归没恶意。”
两人一阵冲,已经越过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冲出村庄,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马。
下一瞬骏马长嘶被生生勒停,厉笑一低头霍然变色。
一根透明细线,拉在两座民居之间,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时勒马,现在她们三人都会栽出老远摔断脖子。
怀里的孩子被这猛力的勒马惊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来。
这哭声宛如信号,顿时屋前屋后,冒出无数人影来,而最前面两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马前拦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头,看见后头也已经拦了一圈人影。
对方竟然远远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个村落都是!
厉笑忽然将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带孩子先走,我从另一个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干什么!”
厉笑甩脱她的手:“他们的目标是我!而我要保护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这一次!”
她转头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孩子本已经住了哭泣,被母亲这一摸,忽然大哭起来。
厉笑哪里能听这哭声,泪流满面,捂着耳朵跳下了马,向另一个方向冲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怀里又揣了揣,一声呼哨,那些姑娘都围拢来,在她面前聚拢成人墙,砍断绊索,护着她往前冲出了小村。
还是有一批人追了来,易秀鼎策马往前方树林里冲,大道宽阔,追兵马力也强劲,还在放箭,迟早也会被追。
她冲入了那树林,正要想法子将孩子藏起,忽然身后利箭破空急响,如狂雨扑至,随即身子一倾。
马腿和她的手臂同时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惯性和受伤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紧孩子,那小小的身躯飞出,易秀鼎心胆俱裂,拼命跃起伸手去够,受伤的手臂却抬不起来,眼看那小小的身躯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锦衣一闪,华彩斑斓的光影划过,空气中氤氲开淡淡冷香。
一只雪白的手仿佛从云天之外忽然出现,轻轻一抄,将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头。
就看见原以为一生都不能再见的人。
那人永远矜贵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长天苍穹七色虹,脚下万丈丘壑满松涛。
数载时光,离难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华。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实则远在极光那头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着他,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危险,甚至连他身后次第出现的黑压压的铁甲军群都没发现。
她只看见他微微皱着眉头,托着手心里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为何,最终他没扔,反而收回手,将那孩子有点笨拙地抱在怀里,还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实有点重。
但易秀鼎已经目瞪口呆。
如果不还是那张脸,那“人类都是鱼唇的”睥睨气质,她简直以为这人换灵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着眼前的脸,或者孩子还是喜欢好看的人的,豆子泪眼朦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声奶气唤:“爹爹!”
燕绥的脸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离一直盼着豆子叫爹,这第一声爹却给了燕绥,小离知道得气死。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真好。
看见他这样,真好。
当年那个强大却空冷,离这世间一切都远远的男子,终于走下云端,走入了这满是烟火气的世间。
她曾因他的遭遇担心过从此他离这人间更远,终有一日飞去天外再不复回,但是今日一见,得见他更加强大,而虚幻感渐渐淡去,光华凝美玉,温暖而真实。
她知道是谁救赎了他。
她亦在此刻无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来,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远的距离,走到他身边,数年风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
默默落泪一刻,易秀鼎才忽然惊觉,道:“笑笑有危险!”
燕绥一边皱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边想易人离的儿子果然和他一样流里流气,一边又想幸亏随便儿不是这个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儿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断他狗腿,一边还有空答:“无事。”
果然下一刻,马蹄声响,大批银甲士兵穿过树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铁交鸣和惨呼声响里,易秀鼎隐约明白了什么,惊道:“你……和小离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准备并提醒了他。”燕绥淡淡道,“唐羡之擅长离间,阳南岳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来的这一批人,正好送给我。”
“你这是……”易秀鼎发现他看来虽然依旧矜贵,但是衣有尘,靴边有土,显然风尘仆仆,长期赶路。
“我回京接夫人。顺便赶走鹊巢鸠占的人。”
……
雪地,听了阳南岳的话,易人离神情大变。
半晌他“嘿”一声,愤恨地扔了手中刀。
阳南岳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他们说的没错。公子就是这样,未必在意家族权位,但老婆孩子热炕头绝对不可放弃。
易人离发了半天呆,挥挥手,命人放了阳南岳,疲惫地道:“说吧,你要我怎样?”
阳南岳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恳切地道:“公子,良禽择木而栖,当此之际,及早向唐国投诚才是正道。长川刺史统领州军五万,冥顽不灵,公子在长川民间和军中,都颇有威信,咱们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请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长川刺史和长川州军,向朝廷效忠,之后的长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离懒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么的,我可懒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该怎么做,你来吧。”
阳南岳欣然道:“公子这就对了。属下一心为公子好,自然愿为公子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毕,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归来。”
易人离翻着白眼挥挥手,阳南岳便颠颠地发出烟花,片刻后,他所聚拢的易家护卫和十八部族等残余便已经聚集了来,加起来也有万余人,当即便在阳南岳的带领下,趁夜冲击刺史衙门,俘虏刺史,又奔袭州军大营,拿下长川州军都尉,一切都非常顺利且快捷,顺利得仿佛有人暗中帮助一样——一夜过去,州军和城军都已经拿下,易人离以易家嫡系继承人和长川别驾身份亲自劝降刺史都尉,安抚百姓,他出身长川,朝廷收归长川本就有他功劳,这几年一直做着长川别驾,在百姓中颇有威信接纳度高,很平静地便接收了长川和州军军权,长川易主。
天明的时候,阳南岳意气风发地陪着易人离去接收军队,刚进军营,就看见一队银甲卫士驰骋而过,甲胄招摇,马骏人飒,阳南岳不禁便问:“这是何方军队?仿佛州军并不是这般衣甲?”
易人离:“哦,几个朋友。”
进了军营,州军在被重新整编检阅,阳南岳直着眼看着那一队队的,仿佛比州军人数还多的“朋友”,几乎要口吃了:“……公子,这这这……”
易人离:“哦,朋友路过。”
阳南岳:“……”
然后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厉笑从校场台站起身,气冲冲走过来,一脚踢在易人离胫骨:“你个小混混,老流氓!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瞒着我!”
易人离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领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绥要我保密的!他说你们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泄露军情!”
厉笑冷笑:“别想推给殿下,我就找你算账!”
易人离悲愤:“为什么!凭什么!”
厉笑:“凭他比你狠,凭我不敢找他算账!”
易.软柿子.人离:“……夫人您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来,冲这儿,再踢一脚!”
阳南岳:“……”
他一脸空白地转头,就看见银甲军队一队队涌入军营,将州军、十八部族、易家护卫……一起进行整编,而在辕门处,银发的易秀鼎身边一个男子,锦衣华彩,神情空淡,永远的高远矜贵,腰却挂着个死命搂住他腰的无尾熊,那熊还一口一个“爹爹!爹爹!”
易人离一脸的悲愤几乎要化为大刀,狠狠劈向那个抢了他处女喊爹权的可恶殿下。
为什么!凭什么!
有种人怎么就这么好命!
路过一次,就抢走了豆子的第一声爹!
心情极度悲愤的易人离,对阳南岳难以置信的目光,便将满腔的恨意都砸给了这个倒霉蛋,阴恻恻地道:“哦,忘记告诉你,我早就和殿下约好了,就等你们帮忙,把该聚集的人聚齐,把该拿的人拿下,之后我的军力会和殿下的兵力合并,一起打回天京。”
他讥诮地一笑:“你不是说了吗,良禽择木而栖。我啊,看来看去,殿下这树也不比唐羡之细,何况还有一个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择了殿下这棵大树,跟着他一路打回去,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封侯拜相呢!”
阳南岳噗地吐了一口血。
……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长川别驾易人离起事,拿下州军连同昔日部族属下共七万余人。
其时燕绥领七万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驰,穿过池州,入长川境,与长川军合军,兵力十五万,直奔天京。
兵锋所指之处,各州凛然,燕绥用兵奇诡,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袭拿下,隋州刺史不愿为唐臣主动归顺,至衡州时,燕绥兵力已至二十万。
之后在最早归入唐家版图的衡州遇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铭一直就没有京,驻守衡州一线,时刻看守着自己新扩大的地盘。
所以机关军便遇了机关军。
那一战打了三天,其间两边大军都第一次见识了东堂最负盛名的两位机关高手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阵,最终易铭没有败在机关,却败在了拖后腿的亲人手里——她那堂哥易铮和傻子亲哥勾结,在骑兵鹿军的喂马马料里做了手脚。致使骑兵在冲锋的时候纷纷栽倒,栽倒的马匹和士兵又阻碍了步兵的冲锋,混乱中被踩踏而死的骑兵步兵马匹不计其数,易铭险些阵亡,最后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条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谱里,易铮和易铭那个傻子哥,都是已经死亡的人。骑兵鹿军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铭收回并重新打散整编,但谁也没想到,以为死去的人都没死,反而隐姓埋名,在鹿军里做一个马夫。昔日鹿军大统领甘愿去做鹿军的马夫,要的自然不仅仅是报仇而已。
安排这一切的是文臻,当年她离开西川时坑了易铮一把,但也考虑到如此会把鹿军送给易铭,给敌人增加战力这种事怎么能做?因此便让共济盟潜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后关头救了易铮一把,那时候易铮已经在追杀中毁了容,后来便潜伏了下来,而易铭那个傻子哥一度被人当做傀儡和易铭争位,易铭位后便下令杀了,却被燕绥安排的人救了下来,最后和易铮一拍即合。
易铭对军队管控很严格,每处都有自己的绝对亲信管理,并设有严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错漏,每日战马的草料也有专人负责,经过三关检验,不可能混入任何对马有害的东西。
在好几年前,易铭的傻子哥,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地主,在马场不远处种苜蓿园,这是很常见的事,当地百姓都以此为生。
而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没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夹有一种草,看起来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却略有差别,且长期使用会使马匹成瘾,但对马匹本身不会有任何伤害。
用三年的时光安分做事,获得信任,用三年的时光在严密的戒备下慢慢让马习惯这草料,最后在需要的时候,只要撤掉那种草料便可。
几年的成瘾的习惯一旦被截断,比下毒还厉害。
世再严密的防备,在漫长的时光里都会慢慢懈怠,从而给人寻到罅隙。只需要对手更有耐力更能潜伏而已。
而燕绥,向来都有这般的耐心和未雨绸缪的眼光。
易铭败得不冤。
而燕绥也在她绵密多变的机关攻击下伤了胳膊,却也只是草草包扎,便穿城而过,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速度穿透东堂大地,夺下天京。
因为文臻怀孕了!
这一次怀孕,他不能不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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