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三十年,景朝,东山路,高阳县,县衙内堂。
知县李怀德坐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着自己本就十分稀疏的胡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最近高阳县内有几件大事,让李怀德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其一,是城东黑松林内,有一只猛虎出没。没人知道这条猛虎从何而来,最近三个月内已经有不下十人丧生虎口,且死者大多无全尸。
作为地方官,李怀德早在得知虎患的第一时间,就组织了大量的衙役,带着城中几位老猎人进山找了五天,可惜一无所获。这只老虎仿佛成了精一样,猎人们设置再精巧、再隐蔽的陷阱,它从来没有上过当。
不仅如此,这只老虎还专挑落单的行路之人下手,仅有的几次目击记录,还是几位樵夫结伴进山砍柴,远远地看见一团黄影从林间一闪而过。
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不见效果,虎患还越闹越凶,这件事让整个高阳县民众都是人心惶惶。
其二,是高阳县及周边几个县,最近有一伙强人作乱。虽然这伙人人数不多,也就两三个人,但犯下的案子已经多达十余起。他们并不是打家劫舍,而是专门掳掠幼童,寻机勒索,哪怕家里人凑齐、交付了赎金,失踪的幼童也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
本来还只是周边几个县偶尔传来有幼童被掳走的消息,但就在天前,高阳县有名的丝绸巨商,孟海桐家的独子,年仅四岁的孟天云被人深夜从家中掳走,房中两位侍女均被一刀封喉,仅留一下了一封信。
信上要求孟家须在十日内准备纹银三千两,迟一天切孟天云的一只手,迟两天再切一条腿,迟三天那就人头不保,报不报官无所谓,只要孟家舍得用独子的命去冒险。
碰巧出事儿的那天孟海桐去外地进货,出事儿第二天才返家得知独子被人掳走。本来应该直接封锁消息,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还闹出两条人命,又哪里是他想瞒就能瞒得住的,整个孟府在他回来之前就已经闹的鸡飞狗跳,很快就传的满城皆知,孟海桐的老母亲因为这事儿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上吊三次了,不得已孟海桐只能一边乔装打扮私下来到衙门报案,一边紧急筹集赎金。
别说孟海桐和李怀德有着多年的交情,就算素不相识,身位知县,对保境安民这种事儿李怀德也肯定是全力以赴。只可惜这伙贼人的狡猾程度比起那只成了精的老虎可谓是不遑多让,县衙内所有捕快全部都散出去打探消息,至今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这其三,就是李怀德的幼子,李昂。
李怀德是元熙年中的进士,当时他的策论还在金殿上被景仁帝亲口褒奖为“言之有物,可堪大用!”他更是因此直接在户部任职,官居正六品朝议郎,可谓鱼跃龙门,青云直上。
奈何李怀德年轻气盛,颇有些恃才傲物,加上为人倔强,看不惯官场内尔虞我诈的糟心事儿,在各个场合内多次讥讽同僚,顶撞上官,没多久就被人找了个由头,赶出了户部,贬往灵州路。
得知李怀德此人在朝堂上并不受待见,灵州路大小官员对他也是阳奉阴违,多方排挤,两年之后,李怀德更是被从灵州路贬往了东山路,出任高阳县的知县。
按理说,知县应该每过四年一轮换,为的就是避免官员与当地勾连太深,但李怀德是被人有心压在这穷乡僻壤,他自己也早就认命,所以上面不管,他也不提,在高阳县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李怀德年轻时的野心早就随风而去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妻子身上。李怀德中进士那年,娶了自己的结发妻子,谢氏。夫妻二人十几年来举案齐眉,关系极其融洽。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谢氏多年无所出,婚后十年都没有一儿半女,且身体柔弱,一年中有小半时间都是患病在床。为此,她多次劝李怀德纳妾,延续香火。李怀德此人倒也是个情种,一颗心全都拴在了谢氏身上,无论她如何劝说,李怀德从来都是严词拒绝。
或许是二人真情感动了上天,元熙二十四年,也就是二人婚后第十六个年头,谢氏终于身怀有孕,十个月后诞下一子,取名李昂。只可惜好景不长,谢氏因为常年体弱多病,又是高龄产妇,生产过程中元气大伤,生下李昂后没多久,就因肺疾离世。
虽然谢氏的不幸辞世让李怀德郁郁寡欢、借酒消愁了好长一段时间,但好歹还留下了李昂。老来得子的李怀德对李昂更是寄予厚望。
李昂小时候着实是聪明伶俐,无论是走路,奔跑,还是说话,识字,都比同龄的孩子要早上许多,在高阳县神童的名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县衙因雷击而发生大火,年仅四岁的李昂被大火堵在了屋里,人虽然没有怎么烧伤,但到底是吸入了过多的烟气,等火灭后救出来时已经深度昏迷,人事不省。
李怀德愁的一夜白头,四处求医,附近各县的多位名医前来看诊,却又都摇头离去,表示无能为力。
最终,李怀德从一个游方郎中处求得偏方,好歹算是把李昂救活,可活是活了,人却傻了。李昂再不复往日的聪明伶俐,整日只知痴痴傻笑,饭来知道吃,屎尿随地拉,话都说不完整。
李怀德无奈,只能找了两个上年纪的妇人,专门照顾李昂的衣食起居,却再不准李昂踏出县衙后宅半步。
想到这一桩接一桩的愁事,李怀德长叹一口气,对侍立在旁的吴师爷道,“吴兄,坐,陪我喝两杯。”
师爷姓吴,本名吴辉,自幼就与李怀德相识,为人机敏,心思缜密,但出身贫寒,一直未能考取功名。李怀德中进士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将吴辉接到身边,为其出谋划策。
吴辉虽然比李怀德年长,但却也有自知之明,多年赶考不中,原因无非两点,其一是自己学识算是还不错,但远没有到能够在如此多的考生中出类拔萃、让主考官眼前一亮的地步,二则是出身贫寒、没钱向上官打点。正门挤不进,偏门没钱走,吴辉本已绝了这番心思,幸得李怀德提携。李怀德对他也算是礼遇有加,因此吴辉感念知遇之恩,对李怀德倒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哪怕这些年李怀德从京中到这偏远的东山路高阳县,一贬再贬,他仍然不离不弃,所以二人私交甚好,私下里一直以兄弟相称。
闻听李怀德此言,吴辉上前一步,按住了李怀德刚要拿起的酒壶,沉声道:
“李兄,我知你心烦意乱,胸中苦闷,可酒这个东西,当真是多喝无益。自从弟妹走后,你便常常喝的酩酊大醉,李昂病后你更是日日借酒消愁,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李怀德挣开吴辉的手,将壶中残酒倒进酒杯,低头无奈苦笑,“受得了如何,受不了又如何?都是大梦一场,无非是早几年晚几年罢了……”
“……如果你就这么轻易把自己醉死,李昂的后半生怎么办?”
李怀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喃喃地说,“哪有什么怎么办?可怜我那痴儿,自幼丧母,又突遭大病失了心智,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吴辉刚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位衙役急匆匆地冲进后堂,气喘吁吁地跪在桌前,向二人禀报。
“启,启禀大人,那伙强人现身了!”
吴辉闻言一惊,从桌上拿起茶壶给那名衙役倒了杯水,递到他身前,寒声道:“把气喘匀了,从头慢慢说!”
那位衙役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这才喘匀了气,回复道:“谢大人,两个时辰前,我在……我在凌家赌档……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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