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咬了口三明治。“椴树是桑科榕属的吗?”
“不,在生物学分类上它们并非近亲。而在《玫瑰花精》的原版故事里,受害者就是被埋在椴树底下。这两种树的混淆是文化概念上的:自佛教广播传播以来,本土的信众常常将与之相似的椴树当作菩提来种植,因为菩提树不适应寒冷。这种现象也影响了早期的翻译家,使我们把许多外文中的椴树都翻译为菩提树。您或许知道令妹的故乡有一条著名的菩提树大街,事实上它应该是椴树大街。”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错误翻译的问题?”
“您可以这样理解,但这不是一个纯粹粗心导致的错误。在文化概念上,椴树之于令妹就如菩提树之于我们,把它翻译成菩提树是为了使我们这样的异国读者离故事更近。”
“可到头来,它使我们离答案更远了。”
李理默然无语。罗彬瀚慢吞吞地吃着午饭,又把事情细想了一遍。“你这样解释就明白多了。”他欣然说道,“难怪一提起菩提树你就突然要我走。现在我反而奇怪你怎么没一开始就想到——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李理,只是你一向很有预见性,而且在这块地上又近乎是全知全能……”
“我并不是,先生。如果从一个真正全知者的视角看,恐怕我们都犯下过许多错误。我把菩提树当作纯粹指向童话内容的暗示,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当时有太多选择和可能性放在我们面前,从常规经验考虑,接近人烟的养蜂场不是一个很适合的伏击地点。”
“或许我们把冯刍星的手段想得太复杂了。”罗彬瀚说,“他不需要开着一台顶天立地的战斗机器人来报仇……可能他就只是拿着个手提箱大小的东西走到周雨面前,然后瞄准胸口来了一下。这点上我可以跟你打包票,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周雨在跟人打架的事情上一向反应很慢。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还挺擅长玩解谜的——他怎么能这么快猜出菩提树是指椴树?”
“您没有问过他吗?”
“没有。那几分钟里我们忙着吵架呢。”
这回答肯定不够完美。他可以幻想出一个独自坐在秘密基地里的李理,面前是占满整面墙壁的巨大屏幕,正对着他每时每刻的微表情和说话声调一丝不苟地分析着。不过嘛,他觉得她目前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他并没说过一句假话。
“我们只能假设了。”李理说,“周雨先生找到伏击点的方法有很多种可能。破解菩提树的诗谜只是其中之一。另一种可能是,在毫无收获地了湿地中心后,他进行休整时选择了和我们相同的落脚点,然后注意到了那片林地的异常——您应当记得,拉杜莫斯报告说他曾表现出某种对地下遗骸的侦测能力,我认为当他靠近坡地时,那种能力足以帮他锁定地点。而既然我们承认他有某种超出常识经验的异能,它也可能远不止是我们理解中的那种侦测。我无意为失误辩解,先生,可是在‘素馨与菩提叶的启迪’这句话里,我们毕竟只找到了后半句。那个区域没有种植过任何素馨属的植物,正是这一点让我认为整句话都只是指向童话而非现实。可既然我们找到了菩提叶的谜底,素馨的意义就必须重新考察。既然它不能对应实际的伏击地点,或许它是指向周雨先生本人的某种能力。”
“可能吧。”罗彬瀚耸耸肩,“现在答案还重要吗?不过李理,我倒想知道,如果昨天傍晚你真的把我劝走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干什么?”
“这是您的第二个问题了。但我可以先回答,只要您允许我稍后也这么做。”
“行啊。没问题。”
“我会另外派人去椴树林。”
“难怪周雨说他觉得你会先找到他。但是接下来呢?你还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我吗?”
“是的,先生,我会告诉您。只是当时我认为,如果我们真的慢了一步,不让您独自直面现场会好些。这不代表我反对您和他见最后一面。”
“你反对也正常。”罗彬瀚不在意地说,“他确实把我气得够呛。”
“您的评价令我更好奇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罗彬瀚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他知道冯刍星。李理,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因为相信周温行或赤拉滨对他没威胁才去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等着他的人是冯刍星。”
“他亲口承认了吗?”
“没有,可他也没否认。”
“那么或许他并不确定。”
“那他就应该更小心点,对不对?可是他没有。他拿到一首号称是周温行遗物的诗谜,谜底还恰好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这么火急火燎地一个人过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张留言条子都不写。等我到的时候他说东西已经找到了,还说‘事情就到他为止’。当然啦,我把他的话当个屁放了,然后问他要怎么召唤复活周温行的那个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抱歉,我当时也没得选。”
“我理解您的想法。”
“可你不赞成。”罗彬瀚随意地说,“我知道你其实是站他那边的。不过这也没关系,他紧接着就告诉我他把所有的仪式都作废了,那个地方再也没人能进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成的,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想那应该是真的。所以,你们已经赢了。我没办法再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先生,您只是太伤心了。”
“伤心?实际上我不觉得伤心。李理,你没看到他说那话时的样子,简直就是胸有成竹。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呢!”
罗彬瀚又气得大笑起来。“他早就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嘛,我很容易猜出来他在想什么,反过来他也很容易猜到我会想什么。他虽然没本事躲开外人的暗箭,对付我倒是一拿一个准。所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着要怎么对付冯刍星,而是在想要怎么对付我。”
“您是因为这个和他争吵吗?”
“难道我不该骂他?”罗彬瀚反问道,“你见过这样枪口对内的人吗?他不想着怎么解决对手,而是想着怎么不让我坏了他的头号大事。不过你知道这整件事最好笑的地方是哪里吗?是他搞不好还真的赢了。他赢了我,也赢了周温行——如果周温行干掉他是为了把自己那个神仙老哥叫醒的话,周雨已经抢先一步把路堵死了。你也说过他有八成时间都在睡觉,现在看来他就是在梦里赶进度呢。所以,冯刍星在现实里干掉了他,他却在战略目标上赢了所有人。噢,除了你,你俩是一伙的嘛。”
“我必须申明,我和周雨先生从未在此事上达成过任何协议。”
“可你们的战略目标挺一致啊。”罗彬瀚诚恳地说,“但你确实跟他不一样,李理,你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你懂得用尽全力去争取。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下者无所得,这就是你的格言嘛。”
“我记得上回在沙滩上,您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对,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句话,因为它完全忽略了风险。你看,我们的事简直就是这句话的最佳反例:想求其上者或许会满盘皆输;只求其下者却能轻易达成目标。这就是周雨的策略,他根本不肯冒一丁点多余的风险,连自己的命都不争取。换成你是周温行又能拿这样的缩头乌龟怎么办?”
他把纸袋揉成一团,丢进草坪边的垃圾桶里,脸上露出一点微笑:“他只能来找我。他根本没法挑动周雨,所以他只能来找我。可惜的是周雨也看明白了这一点。正常人这时候会想着利用我来抓住周温行,可他的思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他选择的是让我,让所有人对周温行都失去价值。”
“先生,您不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罗彬瀚起身走到空地上,把脑袋微微抬高,对着附近的高楼转了个圈,“你在我脸上看到自责了吗?我都快被他气死了。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想知道昨夜您做了些什么。”
“我带着一具尸体开车出了湿地。”罗彬瀚说,“我把手机关了,藏在湿地公园门口的灌木里,天亮后才取回来——你理解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给我的手机装什么后门——然后我就沿着条没监控的县道一直开,开到随便某个我认为合适的野地里。我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地方,但我不能告诉你在哪儿。我把周雨拖下车,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检查过伤口,接着就开始挖坑。最初我的脑袋有点不清楚,所以是徒手挖的,十分钟后我就发现这么干太脑瘫了,那块地里全是……啊,抱歉,最好还是别把土质特征透露给你。总之,我回车里想了想办法,拿拐棍、弯刀和发动机盖板凑了个小锹子。麻烦的是我没带大行李箱或口袋之类的东西,所以我就拿自己的外套和车座套凑了凑,反正上面全是血,我也不能再用了。总之最后基本是裹好了。那个坑很浅,我尽量拿杂物铺过了,撑个两三天应该没问题。”
“恕我直言,这不是最合适的告别方式。而且……”
“而且他可能会有和周妤相同的问题。我知道。这问题我考虑过了,所以我也想着是不是应该一把火烧了。但说实话,当时我心里还有指望。我搞定坑的问题以后并没马上动手埋土,而是坐在那儿等。”
“我想您不是在等我吧?”
“那倒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周雨会突然像僵尸一样坐起来,或许有个声音会钻进我脑袋里说话,或许我会看见黑暗里走来一只眼睛冒火的野狗?我还想过会不会梦见什么呢。于是我在天还很黑的时候冒险睡了半个小时,结果什么梦都没做。直到天亮,什么怪事都没发生。李理,那个时刻我才明白他真的赢了,他把我和周温行都打败了。于是我开始动手填土。我不准备把他一直留在那儿,这只是临时措施。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我会把他交给你,看你们准备怎么处置。火化?还是藏到某个秘密研究室里?你们准备解剖遗体看看情况吗?”
“先生,就如您所说,我也是周雨的朋友。”
“他不会介意的。”
“我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不介意。”罗彬瀚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奇怪,李理。今早天亮的时候,我没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实际上我感觉还不错。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脑袋里总是有很多杂音,就像自己在跟自己吵架。可是现在,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我觉得脑袋里很安静,或者可以说,现在我终于变得协调了。”
他镇静地走回池边坐下。“轮到我提问了。”他说,“李理,你派出去的人找到冯刍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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