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居主人见到他时并没马上打招呼,只是露出一点疑惑。等罗彬瀚摘下墨镜,又问了声还有没有剩下的啤酒时,对方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说那箱子啤酒早就喝完了。不过他还有别的。罗彬瀚又跟他寒暄了两句,说自己怎么出的车祸。与他同行的两个人则寡言少语,只问了哪里有热水,还有洗手间的位置。
这个农家乐项目的初建时间比他被荆璜绑架都早,他上次来这儿也纯属偶然,而且是在周温行出现以前。从各种方面考虑,这个守着失败生意的中年男人不太可能是李理的人。他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湿地附近的人家本来不多。时隔两月,对方竟然也还记得他,对此主人给出了令人同情的解释:这里的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两个月来访客寥寥无几,反倒是附近有户邻居搬去城里照顾孙子了,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外地探亲,终日唯有寂寞无聊。
李理通过网络和电话给了他一个订单。或许她提出的价钱非常优厚,或许只是因为孤独,主人待他们热情极了。不出半小时他就端出了整桌酒菜,陪餐时还探问罗彬瀚明天有什么安排。罗彬瀚只好笑笑敷衍过去。他明天的安排?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那两个同行者吃饭时不大说话。他们的年纪应该都在三十以下,人高马大,吃相倒很斯文。罗彬瀚总觉得这两个人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的话。他们未必有恶意,但他不喜欢这样被外人盯着,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调开,对民居主人问东问西。生意怎么样?真遗憾,快赶上喝西北风了。不考虑改行?反正也还饿不死,不过是喜欢这地方的风光。景区的候鸟情况怎么样了?比两个月前好些了,它们正渐渐从原因不明的紊乱中恢复过来,不过今年的天气还是很古怪。新闻上说今年的洋流很异常,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气温和降雨。
话题从这几年的天气和农业情况上谈开了。罗彬瀚并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谈什么,只是顺着话题往下搭腔,好叫那两个随行者有点事情可琢磨。他心里却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李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并没什么可掩藏的东西了。如果他们顺利地找到周雨,他欠下的人情足够李理把他的浏览器记录打印出来全球直播;如果……那他何必要在乎这点小动作?他还坐在这里吃饭本身就够奇怪的了。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难道那些灾难失踪者的至亲好友在等候消息时就不吃东西吗?你大可以用今后几十年来慢慢品味生离死别,可要是几十个小时不吃不喝,那倒是真的很快就能结束痛苦。
那些坐等着伤亡报告的亲友们和他此刻的感受一样吗?现在外头还有许多人正在搜寻周雨,这些人对周雨没有任何责任或义务,不过是在完成一项上头布置的紧急工作。而他可能是所有搜寻者中唯一认识周雨的。这不仅仅是幸存者内疚的心理问题,而是一项基本事实:是他自己的行动间接导致了今日。他对造成的结果负有责任。他本应出最多的力,本应废寝忘食地去湿地里找人,结果却坐在餐桌前吃饭。
其实他并不比任何一个公事公办的搜索者特别。他已经试过了,而命运没有因为他更痛苦就格外照顾他,就像它不照顾那些在听闻噩耗后哭天抢地的亲朋们。心意和努力都只能付诸东流,因为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凡人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接受结果,把一切损失当作是这短短几十年生命的必然体验,然后继续生活下去。也许第一天不行,第一年不行,可到了几十年后,人总没法跟自己生命的长度较劲。
晚饭结束时已经过五点了。李理那头仍然没有消息,只说核心区已经搜索了一半,而且也只是粗筛。那两个随行者大概是累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昏睡。罗彬瀚独自走出房子,站到两个月前曾经站立的位置眺望湿地。夏末的晚风里已透出轻寒,那片分隔湿地与田垄的果林如今更显繁茂,累累结实在防虫袋下隐约可见。林间草野虽仍有盎然绿意,可果树叶的尖端已露枯色,就像芦苇梢头已抽出雪条。这景象似乎很圆满,可也很颓败,就像在告诉他等这场丰收过去以后,剩下的就全是枯草残枝。但是那样也不错,最起码还得先有一场丰收呢。
他独自站了片刻,民居主人就热心地搬来椅子,还请他尝尝本地的瓜果点心,因为他晚饭时没吃什么东西。这份关心不像李理用钱买出来的,罗彬瀚只好接受。他怀疑这和对方的儿子有点关系,因为他们碰巧都是梨海大学毕业的,只是民居主人还算不上是他的父辈,他们至多也就相差十五岁而已。主人与他并排坐在屋前,问他是否有烦心事,他承认了。接着对方又说他这次过来并不像是旅游散心,倒像是丢了几百万公款在湿地里。
“倒没有丢钱。”罗彬瀚说,“我们是丢了个活人。”
“啊?”
“我有个朋友在湿地里不见了。我们正找他呢。”
主人立刻问他是否还要人手帮忙。他热心地表示可以把附近的几个朋友都叫来,不过这会儿来不及了,得等明天早上,他们会带上合适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和皮划艇。他还安慰罗彬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湿地的面积太大了,有些地方还没信号,每年都听说有一两个游客走丢了。有些是观鸟客的兴头上来忘了时间,有的则是迷路跑到了景区的常规路线外,最终都没出什么大事。能来这附近游玩的都是有点户外经验的成年人了,他们是有可能一时粗心掉进那些被草木掩盖的暗沼,可一般也都能自己出来,毕竟附近多得是能供抓爬的芦苇或水烛,要淹死也挺不容易。
罗彬瀚跟着他笑了,最后还是推辞了这份热心,因为李理缺的并不是人手而是侦查设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对方这么多实话。放在平时他只会撒点谎混过去,可今天他并不想这么做,甚至有点不敢这么做。这真是种古怪的心理,他竟然有点理解那些在绝望中求神拜佛烧香吃素的人——从今天起我就改过自新啦!我会老老实实地积善因、攒功德,老天爷总得给点表现分吧?不过,也有另一个声音在顽固地提醒他,既然世上没有报应这回事,那偶尔做几件人事也就别指望有报答。
他吃了点柑橘和梨,主要是因为干渴。主人问他感想时他也尽量赞美了,可说实话味道很一般。他这个谎就很失水准,主人只是心领神会地笑笑,承认这地方其实不适合大多数果树生长。很多果树喜欢的是沙壤土,至少得是透气排水的土,而在湿地附近想满足这点可不容易。他这片风水宝地刚好是在外围,并且地势够高,可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种东西的。旅行社的人曾绞尽脑汁想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从别的地方买土,买适应湿地环境的专门作物,甚至有一度他们想出了个种吸水植物改善土质的主意,可选中的植物竟然是杏仁桉树。显然他们既不了解树种,也没搞清楚法律条款。
对于树种的议论很快令主人谈兴大发。他喜欢柳树,因为在沼泽地好养活,可惜经济价值不高。湿地松或许要值钱些,听说这种树的松香卖得不错,不过真要指着这个挣大钱是不行的,毕竟大家都知道蜗角市周边就有大片油松林,你单枪匹马也没法和好几个县的规模产业竞争。倒是他邻居的洋槐蜜和椴树蜜在网上卖得不错,虽然市场竞争也很激烈,但毕竟是本地产品。人们虽不在乎自己用的木头和松香是从何处来,对吃进嘴里的东西多少更上心些。
听这些琐碎单调的林业心得令人颇觉安心,乃至于会觉得有趣。真的,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结束后搞不好会亲自试试。没准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爱好呢?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眼下是他这辈子最煎熬的时刻,任何与之无关的事都会显得分外有吸引力。难怪古人一失意就想着要归隐田园。当然啦,大部分嘴里这么说的人也不用真的干农活。
主人又劝他吃了两块点心,据说是蜂蜜、麦芽和糯米做的。那点心对他来说过甜了,感觉就像是往喉管里硬塞了一大把粗沙。为了不辜负盛情,他只好想理由推辞剩下的点心。
“这点心用的蜂蜜就是本地产的?”他说,“我不太懂蜂蜜。这是槐花蜜还是椴树蜜?椴树?可我没见这附近有椴树啊。”
主人引着他去了房屋另一边。在背离湿地中心的方向,罗彬瀚瞧见了高坡上葱茏繁茂的树园。那处跟民居相隔将近一公里,好在中间全是低矮的庄稼与浅草地,视野还算清楚。他觉得中间偏左的那块地大约就是椴树林。这种树在雷根贝格附近随处可见,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椴树就长在镇子的广场上,颇受当地人看重。
他注意到树林的地势很高,虽说距离比农田更远,但更容易俯瞰湿地。“我想去那里看看,行吗?”他对主人说,“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在湿地附近种出这些树的。”
主人爽快地答应了。罗彬瀚又借了一支观鸟望远镜与一根探路用的拐棍,然后跳上自己的车,沿着农田边的土路颠颠荡荡地开上坡地。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带着手机,李理也始终沉默。或许她不反对他自己找点事干,或许她正忙着指挥成百上千的无人机在湿地上空飞舞。这些无人机都有夜视功能,能在晚间继续工作,没准等他睡一觉起来就找到周雨了。不过话说回来,周雨在湿地里又该怎么过夜呢?这家伙时时刻刻都可能要入睡,总不能像只角雉似地随便往芦苇丛里一倒。
“李理,”他开着车问,“你觉得周雨现在还需要吃喝和睡觉吗?”
“如果您这是在问他眼下的安危,我只能说我们依然没有发现。”
“哦,不,我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他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人吗?”
“我认为他在这方面的需求低于常人,但恐怕不能彻底断绝。”
“因为他还在自己办公的地方放吃的,是吧?但凡他真的不需要吃喝,他连一块饼干都不会记得放的。但我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带食物或露营装备——他可是会瞬移的啊!既然他能在洞云路206号玩一手密室消失,难道他就不能原样传送回去吗?比如说,饿了的时候传回去吃顿饭,困了的时候传回去睡一觉——你有在他那个铁房间里派人等着吗?”
“是的,我已经请人对洞云路基地内的动向保持关注,可我不认为他会回去。这两年多以来周雨先生的绝大部分行踪都有据可查,我们可以推断他鲜少使用这种空间传送能力,即便是在远途旅行时也一样。”
“你觉得这能力没那么方便。”罗彬瀚猜测道,“有副作用?需要冷却时间?会缩减寿命?”
“我们现在只能猜测了。不过我有一种感觉:目前为止周雨先生展现出来的所有能力都和他的梦境有关。”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周雨本人能给他们。帕阇尼耶这个人可真是惊喜不断:能梦入阴曹、能干掉无远人、能给朋友下催眠术,现在还能空间传送。罗彬瀚真想叫他自己拿笔写个清单,看看这家伙的秘密法术列表到底有多长。
他把车停在距离林场十几米的地方,然后抓着拐棍和望远镜走最后一段路。坡地的土壤果然比下头干燥多了,虽然有点陡峭,可并不难走。他很顺利地登上高丘,摸了摸身旁最近的一棵洋槐。洋槐的花期早就过了,只剩下刺人的枝干与微黄的阔叶。他仰头看了看这片稍嫌低矮的树林,转过身眺望湿地。
地势的拔高果然改善了视野,同时也让夕阳在天际多留了片刻。水泽上方沐浴着艳丽的霞光,芦苇丛顶的絮丝摇曳不定,状若淡桃花色的涛浪。这个傍晚的暮色里没有半分金黄蕴调,漫眼都是彤云朱光,可这种红色是淡柔的,不怎么叫人想到血和火。
罗彬瀚举起观鸟镜望了一圈,只看见无数泽草在暮风里瑟瑟摇曳。他又抬高镜头看了看空中,只捕捉到几只飞掠归巢的燕雀。其中有个远影形状古怪,飞得又稳又慢。他猜想那应该是李理的无人机。
“有什么发现吗,先生?”
罗彬瀚放下了观鸟镜。“没有,”他叹口气说,“你明知道没有,李理。”
“我并不知道。这附近没有可供使用的摄像头。”
“可你有我手机的运动侦测数据。真要是有什么发现,我早就跳起来嚷了。”
“我们才刚开始搜索。”
“是啊,我们才刚开始。没准周雨也才刚开始,就算这家伙有魔法,他也不可能干得比你更有效率。我都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开始。就这样直接传送到湿地的正中间,然后沿着中心点绕圈走?你觉得他的侦测范围会有多大?”
“他不是这样行动的,先生,否则无人机应该在头三个小时就有所发现了。我猜周雨先生可能还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线索,能帮助他锁定更小的区域。”
“而我们只有周温行的话,”罗彬瀚说,“还有你读出来的那首诗。并且这首诗只有最后一句跟湿地有关系,前头的都是童话故事。素馨花是不会长在这种地方的。至于菩提树嘛,说实话我从来就不认得这种树,可能以前碰见过,但还是不认得。它真的存在吗?不是我们牵强附会出来的?就像我们管石蒜叫曼珠沙华那样?”
“是的,先生,菩提树存在。它是桑科榕属的一种,在印度自古就很常见,因此悉达多王子才会在菩提树下悟道,就像人们更愿意相信耶稣是出生在马槽里的。”
“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悟道。”罗彬瀚说,“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挖出自己恋人的脑袋。话说湿地附近有菩提树吗?李理?”
李理突然没了声音。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回答。他正要拿出手机查看网络信号是不是断了,她又突然有了回应。
“没有,先生。”她说,“很遗憾菩提树和其他常见榕属植物一样,不能在湿地环境里生长。我也查询了卫星地图和附近的所有销售信息,这一带并不产出菩提木相关制品。”
“没准冯刍星从花鸟市场里搬了一株过来?就为了给周雨一个惊喜?”
“我看出来您已经恢复精神了。”李理建议道,“何不早点回居住点休息?”
夕阳已经微沉进芦苇海的红浪里,这场落日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罗彬瀚知道继续拿着观鸟镜乱看不会有什么收获,可他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很安静——其实不安静,四下里有无数虫子正按不同的声部和节拍搞大合唱——视野也开阔,不像待在封闭空间里令人胡思乱想。
“我们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回去吧。”他说着又拿起观鸟镜一阵张望。湿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笼罩在夜幕的阴影里,他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因为实在太靠近民居了,如果冯刍星给周雨准备了一个非常精密的陷阱,就像当初他们在东沼岛做的一样,那他至少得挑一个离这儿有十公里远的地方。
“您不觉得拖到天黑以后再开车下去有点冒险了吗?我得提醒您这段路并没有照明。”
“李理,这条路最多只有一公里啊。我就算失足滚下去也能滚到民宿门口。”
“是的,可把您送去医院抢救的路就不止一公里了。更别提您的体检报告和真实情况对不上。”
罗彬瀚决定还是配合她。他是该回去休息一会儿,好等着夜里可能会传来的消息。于是他开始找一条对瘸子比较友好的下坡路。从高处看,草丛掩映的泥径颇难判断高低深浅,而且刚才除了吱吱蛩唱和嗡嗡蜂鸣以外,他觉得自己还听见一种悉索爬行的动静。大概率是野蛇在草丛里游窜。
“你记得我把那根拐棍丢哪儿了吗?”他纳闷地问,蹲下身在附近的草甸里踅摸。他很快就看见了一截黑漆油亮的木头柄,伸手把它捞进掌心。一只草梢小憩的蜜蜂被惊动了,扇着翅膀在他掌边盘旋。罗彬瀚定住不动等它飞走,免得无故挨一下蛰。
“先生?”李理的声音从口袋里传来,“您发现拐棍了吗?我认为它应该就在你脚边。”
罗彬瀚没听见她的问题。他还在呆呆地瞧着那只飞舞的蜜蜂。它在空中飞了几圈,又落回草尖上,黄黑相间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摇摆着,向外人比划危险的尾针。其实罗彬瀚根本就没看见尾针,他看的是它的翅膀。真古怪,在夕阳的暗红光调下,他竟然觉得这只蜜蜂的翅膀也是红的。一种半透明的干涸的红。
“李理,”他问道,“蜜蜂通常会离开巢穴多远?”
“取决于蜜源分布。如果蜜源很近,大约是三公里内。”
罗彬瀚站起身往林内走。洋槐的花期早就过了,他边走边想,但是椴树的花期可能还没彻底结束。他一边走一边把手机往兜里揣了揣,确保摄像头没有露在外头。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吗?”
“是啊。”罗彬瀚说,“嗯,刚才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换条野草稀疏点的路下去。”
他往印象中应该是椴树林的位置走去。在民宿边向树园眺望时,他已经知道大致的方向在哪边了。不过他也只是去随便看看。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已经快脱离湿地的范围了,绝对的边缘区域,而且还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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