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却已口气严厉地对儿子李琟道:“琟儿,怎么回事?”
儒士一般的李琟面带难色,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开口。
普王插话道:“两帅俱在,有何说不出口,便如实道来,谁先动的手。”
李琟还在斟酌,李怀光的儿子李愿已经抢上前来,向普王与二帅道:“是吾等朔方军先动的手。”
原来,这日晨操过后,朔方军几个年轻军士因半个月没吃过一口肉,实在馋得狠了,偷摸出营,去附近乡间抢了一只羊来。因其中一人昨日向神策军军士请教近战搏击,相谈倒还欢悦,他便提着一点带骨羊肉,给那神策军军士送去。不料却遭到其他神策军将卒的斥责,不但拒绝收下羊肉,还要将此骚扰劫掠乡里之事报给军中执法的虞侯。
一来二去,朔方军这边先动了手,军士们就从口角争执变成了拳脚相向,各自又分别叫来了同营的弟兄,于是成了动静忒大的聚斗。
李怀光听了,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早动手的是哪个?”他咆哮着,本已有点苍老的嗓音这一声如惊雷响起,连冻得硬梆梆的地面仿佛都震颤起来。
一个年轻但身量魁梧的朔方军士爬了过来,伏在李怀光面前:“节帅,是小人。小人听神策军那边不但不领情,还出言羞辱我们朔方军是天子不疼朝廷不赏的匪贼,吃巴掌大的一块肉都得靠偷靠抢,不像他们神策军,一个队正得到的吃穿用度都比咱们营将强上十倍,小人越听越气,拳头就没了分寸……”
不等他辩解完,李怀光“嗖”地将刚刚下马时递给韩钦绪的马鞭又夺了回来,大步走到这军士跟前,“啪”、“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往他背上抽去。
李怀光自小参军,最擅骑射,挽了一辈子长弓的双臂力量惊人,抽起鞭子来,又快又狠。那军士饶是年轻力壮,先头两三下还忍着,再几鞭下去,已是嗷嗷乱叫起来。李怀光怒火更盛,觉得朔方子弟在当众受罚中这般鬼哭狼嚎,越发丢了本军颜面,竟气得手臂停在空中,一副身躯一时僵立在那里。
李晟瞧着局面再下去无法挽回,也顾不得身份,上前揪下李怀光手中的马鞭,对李愿道:“世侄,快来扶着你父亲。”
又对两军虞侯道:“将地上这些混球都先押回去关起来,待元帅发落。其余人等,都滚回各自营中。营垒尚未筑成,长安仍在贼泚手中,尔等军汉们的一把气力倒用在斗殴看热闹上,成何体统!”
众人不敢造次,呼啦啦顷刻间作鸟兽散。
暖意欠奉的冬日下,李怀光兀自站着。李晟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正尴尬间,普王上前对他道:“副元帅,本王倒觉得,你神策军骄横傲慢的风气也该煞他一煞,行军打仗皆是凭攻克城池几座、取敌人头几多来说话,整日价炫耀身上恩赏的锦衣玉食,岂非与那些莺莺燕燕的妃嫔宫娥无甚区别,哪里还像军中儿郎。”
李晟心头明镜似的,暗暗冷笑,面上则颔首称是。
李怀光瞥了他二人一眼,终是长叹一口气,向普王道:“妃嫔宫娥可以不吃肉,我麾下子弟攻城克敌、刀口舔血,吃不饱便是打不动、杀不凶。还请普王回头在圣上特使跟前,替我们朔方军讨些牛酒赏赐吧。”
“本王省得,元帅毋虑。”普王温言道。
……
河东、长安、咸阳、奉天……建中四年的腊月,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的哪一处城池,好歹是过到了头。这也是德宗使用“建中”年号的最后一年。
兴元元年的正月一日,大唐第九位皇帝,自登基后就立志削藩、却将诸多强藩的叛逆之火越点越旺的德宗,终于听从了翰林学士陆贽的建议,下罪己诏。
“朕因长在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恩泽不下究,民情不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虑。朕犹昧自省,反用兴戎。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赋车籍马,远近骚然,行斋居送,众庶劳止。……致黎庶死生流离,怨声载道,力役不息,田野荒芜,邑里丘墟,人烟断绝。
贼臣乘衅,肆逆滔天,万品失序,九庙震惊,(朕)上累于祖宗,下负于黎庶。朕痛中思痛,罪实在己,永言愧悼,若坠深谷。自今以后,中外所上书奏,不得更称‘圣神文武’之号。
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有以忠劳,任膺将相,有以勋旧,继守藩维。朕疏于抚恤,致令疑惧,不自保安。……慝之诚,以洽好生之德,其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及所管将士官吏等,一切并与洗涤,各复爵位,待之如初,仍即遣使,分道宣谕。”
朔方军李怀光帐中,自奉天御前而来的中使翟文秀,拿腔拿调地读完《罪己诏》中的关键部分,扫视一遍俯首聆听的众位将领,和颜悦色道:“青天有白日,大唐有明君,这诏书中赦免的部分虽然是对河东称王的四镇所说,但圣上还是令老奴在两位元帅的营中也如数宣读,以示自省之诚。”
诸人忙唱道:“圣上英明。”
这翟文秀是霍仙鸣在宫中的徒弟,素来也是在御前见过诸色人等、办事极为得力的内侍。
不过这次,他对自己手头这桩差事,预感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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