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诵以平静而无奈的回望,试图安抚萧妃的情绪。
数日前,阿眉深夜来访,告诉太子夫妇,自己暗中送回吐蕃的信札,终于有了回音,赤松赞普的使者论力徐眼下已在奉天城,并且联络上了自己。
听到这个消息,李诵与萧妃也是兴奋的。
事实上,阿眉自从搬出刘宅、寄宿到东宫附近后,就借地利与身份之便,秘密地与太子夫妇商谈过往吐蕃借兵之事。
藩镇群起,天子多疑,普王受宠并已在神策军中,太子若再不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只怕终难逃折翅之厄。在阿眉看来,如此时局中,身上没有一分一毫军功、麾下没有一兵一卒的太子,只有赌上一把,莫怕身陷异族虎狼环伺之境,亲赴吐蕃借兵并行驶监军之责,才有可能于收复长安甚至剿灭叛军上建功立业,稳住东宫之位。
当然,纵使阿眉再巧舌如簧,萧妃也不是没有过疑虑。她曾直言不讳地问这个胡女,这样奔走的目的。阿眉一副浑不想斟酌措辞的模样道:
“我要在赞普跟前立头功,我要在吐蕃有自己的部落,有自己的封地。惟其如此,我才能在今后的岁月中,不再任人摆布·,不再对自己的命途无法作主。请太子与太子妃成全。”
“你怎知陛下不会龙颜大怒?”
“二位殿下,若陛下憎恶我们吐蕃人,就不会有岁初的清水之盟,我丹布珠更不会在御前如此领受恩眷。”
李诵与萧妃商议后,觉得阿眉或许是对的。在崔宁与皇甫珩东行宣慰李怀光后,有几次,当太子与普王共同出现在德宗跟前、而无外臣时,德宗确实隐晦地提过向吐蕃借兵之事。
他们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于家宴之中,让吐蕃使者论力徐现身。
然而在内室,天子的表现却仿佛早对此情此景有所准备。他听到李诵自荐、领神策军节制吐蕃军时,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儿子的计划。
“诵儿,你的祖父向回纥人借兵、引来后患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里,朕若允你去节制吐蕃军,万一往后再有屠城掳掠之事,你叫朕如何向群臣与百姓遮掩你这个东宫储君的过失?你是太子,将来要继承朕的大统,莫为了贪那点军功,弄巧成拙。”
“如今普王在东边节制神策军,你还是留在朕的身边为佳。西行往吐蕃借兵之事,就找个在朝中没有根基的闲将去吧。”
“朕看,那个皇甫珩不错。崔宁已叫朕给杀了,姚令言更是没什么指望。此人再勇武,也是既无身家背景、也无羽翼拥众,正是豁出去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定会为朕效力。”
“再说,吐蕃那些蛮兵,皆是化外之人,你去了万一身有不测,叫朕如何自处?那皇甫珩,就算尸骨难觅,也无甚大不了。他的遗孀宋氏,若普王还放不下心思,正好收了。”
李诵低头听着,父亲那兀自滔滔的话语,却越来越像从极远之处传来。
素来,父亲对他这个太子再阴晴不定,李诵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凉如冰。德宗,这位堂堂帝国的君王,说到最后的那些话,甚至如长安市井的贩夫走卒般阴私粗鄙,让李诵心中关于帝君父亲威严睿智、无上尊贵的形象认定,如河堤渗漏般,一点点地坍塌。
但谈话进入尾声时,这位胸中情绪翻涌的太子,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如往常一般点头称是。
再回到堂上时,李诵觉得骤然放下一些东西时的轻松太过强烈,以至于身形微微有些摇晃。他与妻子萧妃谨慎地对视片刻,目光又投向唐安公主夫妇。
这个从小与自己感情甚笃的金枝妹妹,和驸马韦宥,是从头至尾蒙在鼓里之人。唐安探询地望着自己,带着分明的关心和紧张。李诵的心头瞬间涌上一点暖意。
至少,帝王之家,也有真实的手足之情。他想。
这场宴饮的最后,是大唐的君主与吐蕃的使者把酒言欢的场面。
“论将军,眼下我大唐的平叛元帅,是朔方军节度使李怀光。待你们吐蕃的盟书一到,我便着使者送往咸阳朔方军中,令他签署。”
“皇甫中丞,明日,朕让陆学士起诏书,诏令神策军骆元光、尚可孤各出五百人给你,那可是朕的嫡系家底,你给朕带好喽!”
“丹布珠公主,待皇甫中丞西行受军时,你与他一同上路,莫叫你那些狼崽子般的同族勇士,把他吃了。嗬,嗬嗬。”
“谨遵陛下旨意!”
离开东宫回家的路上,皇甫珩与宋若昭一路无话。
宅门在望之际,皇甫珩终于停下来,开口道:“阿昭,你不开心?”
若昭也驻足,深深吸了一口冬日清冷的夜气,抬眼看着丈夫:“彦明,你开心吗?”
皇甫珩没有回答,他在借着月光,寻找妻子眼底的真实情绪。他回想奉天初战告捷的那夜,他与她月下盟誓,自此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那时,眼前这女子的眼中,满是令自己恨不得融化其间的温柔与爱意。
然而此刻,若昭虽然也是安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柔情却已被一种疑虑替代。
“阿昭,你莫这样盯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但我也是一个武将,我是皇甫家的后人。我有一身本事,能在叛军阵中诛杀李日月那样的悍将。我受够了朝廷文臣之间的勾心算计,我也不想只在乱世中做一颗闲子,我要上沙场,我要去领军,你明白吗?”
若昭闻言,双眼低垂下来,叹口气道:“这些时日我如何看不出来,你说的要与我一同去潞州,那并非你真心话。彦明,我并非想阻拦你建功立业,可是,可是你怎能去带吐蕃人。我怕,我怕他们踏进中原后,会像那回纥人一般,四处掳掠,屠戮唐人。我怕……”
“若昭!”皇甫珩怒意顿生地打断妻子,“吐蕃人不是回纥人,我在泾州防秋多年。吐蕃人确实凶悍,但他们只是沙场上的狼群。既然圣上此次只允了界线东移,未许他们进城,当年洛阳之事不会重现。”
“彦明,可是你以前与我说起吐蕃人时,不是这样啊。你说他们……彦明,吐蕃人,当年害了你的父亲......”
“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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