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在生死关头总是反应奇快,双腿一夹马腹,往前急奔。阿眉叱一声“宋阿姊抓紧”,也狠狠抽了一鞭,带着宋若昭紧随王叔文的坐骑冲了出去。
牛云光和苏玉等人只道眼前都是书生妇孺,何曾料到那胡人女奴有如此暗器功夫,均是一怔。但那堵路的另一名军士到底是牛云光身边的牙兵,躲过铁镖一劫后立即回过神来,拍马追赶,一边掏出怀中套马索。
他是陇州骑兵,平日里套马驯马是家常便饭,但马匹急奔之中一旦颈项受掣,势必前蹄腾起,马背上的人也必定跌落无疑。牛云光和苏玉有令在先,要活捉皇孙。
这军士既想立功又投鼠忌器,犹豫间,阿眉已回身,第三枚铁镖打了过来,这次正中军士的面门,又是惨叫一声。
牛云光眼见折损两人,急怒攻心,当下伸手探囊,摸出羽箭,想射阿眉,却见她背后那唐人女子挡得严实,于是二话不说将箭射向她们的马匹。
这一箭正中马的后臀,饶是这军马训练有素,如何能吃得骨肉巨痛,顿时长嘶一声,踉跄跪地,阿眉和宋若昭跌下马来。
牛云光尝了甜头,心道抓回死人也比被他们跑了好,毫不犹豫地将第二箭射向王叔文的坐骑,远远只见马身一晃,王叔文和李淳也被震了下来。
宋若昭不如阿眉身怀功夫,她完全不知如何自护,直直地撞在地面上,只觉得肩头一阵剧痛,当即疼晕过去。恍惚中,她听到王叔文和阿眉的叱骂,听到李淳撕心裂肺的嚎哭,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她在迷糊中,觉得自己在等死,却又没有那般恐惧。这是一种切肤的感受,她不怕,只是真的很疼,所以与之相比,死亡倒也许更可接受些。
但很快,一阵响彻天地般的奇怪吼声,把她从迷糊中震醒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等视线终于慢慢清楚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看到一头大象。
与所有在场的成年人的无比骇异不同,只有李淳破涕为笑。他落下马时被王叔文紧紧地卷在怀中,因此毫发无伤。王叔文动弹不得,阿眉勉力抱起他往前跑,跑了一会儿又放下他,回身与牛云光等撕斗。李淳正凭借本能跌跌撞撞地躲避时,看到了自林间咆哮而出的大象。
小李淳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在深宫中曾经的好朋友。
盛唐时,岭南等地以大象进献玄宗,玄宗募得骠国的驯象师,专门训练大象能随着乐曲的急缓列阵舞蹈。
安禄山攻下洛阳后,掳来宫廷舞象,专门设宴,让舞象为自己麾下的有功之将表演。然而大殿之上,舞象却呆立不动,任驯象师怎样抽打都无济于事。安禄山勃然大怒,下令挖了几个巨型大坑,将舞象们推入坑中,以乱箭射死。安史之乱后,由于舞象忠君的故事广为流传,南方州府又献了几头大象送往长安,驯于宫廷。
小李淳很肯定,眼前这头巨象就是他起名为“阿塔”的舞象。他虽年幼,但对两年内的事情记得分明。他当初第一次看到舞象,怎么抬头都望不到大象的眼睛,只得往后仰着身子,不留神噗通一声倒在地衣上,惹得德宗哈哈大笑。德宗问孙儿“你看这舞象可似大雁塔一般高?”
于是李淳便唤它“阿塔”。
深宫严酷,李淳身为太子的嫡子,小小年纪连笔都拿不稳,却已被逼着读书写字。他最盼望的就是每月旬假之日,可以去禁苑的五坊之地看望舞象。阿塔是舞象中最为温顺的一只,也似乎与小李淳特别投缘,见到他来,便后腿蹲地、前腿伸展,将长长的鼻子搭在膝盖上,任凭李淳抚摸。象奴告诉李淳,大象没有毛发,皮肤易生虫,因此喜沐浴。李淳虽然矮小,也努力举着马鬃长梳,为阿塔细细地洗刷腿脚。象奴为了讨好小郡王,有时会急着驱遣阿塔为李淳表演舞步,李淳却反而不感兴趣,他只想和阿塔一起安静地呆一会儿。
建中三年,唐廷与藩镇作战的军费吃紧,德宗为了彰显节俭,下令将宫中的几头大象驱遣至长安之外放生。当时四岁的小李淳赖在地上很是撒了一回泼,大叫“陛下无情”,吓得王良娣和诸位保姆宫女紧闭殿门,生怕此事被觊觎东宫之位者添油加醋地告去德宗那里。
此刻,认出了阿塔的小李淳,迎着它飞奔过去,边跑边喊:“咄哦,咄哦,阿塔,阿塔。”
阿塔缓步走到李淳跟前,王叔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久在东宫任职,也认出了这舞象。但他觉得这毕竟是畜生,性情难以捉摸,万一识不得李淳,一脚踩下去,那真是一切都完了,还不如被牛云光生擒去。
王叔文的担心是多余的。阿塔只立了片刻,便面向李淳双膝跪地,然后把自己的屁股落在草坡上,再伸直前腿,整个身体顿时矮了下来。它扇着蒲扇般的耳朵,却低下巨大的脑袋。小李淳一下子就看懂了这个熟悉的姿势,扑上前,抱着大象的鼻子呜呜抽泣起来。
“阿塔,你还识得我!”
李淳只哭得几声,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回头指着发愣的牛云光几人道:“阿塔,他们是恶人,踩死他们。”
他自十月初三日兵变以来,遇险无数,此刻已到小儿情绪的崩溃边缘,因此稚嫩的嗓音变得尖利而恐怖,听得众人心间发颤。
巨象阿塔仿佛听明白一般,呼地站起,用鼻子轻轻把李淳赶到一旁,径直向李淳的敌人们大步迈去。
牛云光、苏玉等人哪里还有心思恋战,吓得回身上马。阿塔拖着笨重的身躯努力追赶,但如何能比得过战马的速度,顷刻间,敌人们已隐入山谷不见踪影。阿塔扬起鼻子,对天长嚎数声,惊得山间林鸟扑簌簌一阵乱飞。
阿塔回转过来,又慢吞吞地走到李淳身旁,拿鼻子蹭着他。
黄昏快要来临,夕阳光芒给阿塔描上了榴红色的轮廓,令它有如画上神象一般。可是小李淳看得分明,和当年在宫廷中比,阿塔瘦得不成样子,空有一副巨大的骨架罢了。也许是山中无处沐浴,象身上也起了斑驳的癣块,有些地方还露出黯淡的肉色。
不过一年时间,阿塔便似乎只剩了半条命,而其他舞象还不知是否活着。
小李淳越想越悲,他对着寂静的天空又一次喊道:“陛下无情!”
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阻止,他可以痛快地喊了。
宋若昭望着眼前的情形,大象的安静,李淳的痛哭,王叔文不知所措,阿眉精疲力竭但仍蹒跚地去伤重倒地的马匹上取来粮袋、喂给大象。
宋若昭觉得臂膀仍然疼得有如烈火灼烧,可她的心思却只在感慨一件事:若世间之人都如这巨象般知情知义,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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