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李尚书的有心之矢将宋若清逼上了一条涉险之途,那么御史刘映的不告而别,则促使儿子刘风作出了和宋若清相同的决定。
国子监风波那日的午后,刘风正在听宋若清讲出关于逃亡侍读的猜想,刘家老仆急急忙忙地寻到他:“少郎君,主公去往奉天城了!”
御史中丞刘映,大历朝的状元,不负天子的赏识垂青,一片赤诚奉与唐廷,在皇城内御史台装作彻夜整理案卷后,趁泾原军不备,带着几十个禁卫郎将,从玄武门跑了出去。当然,他作为父亲,像许多高洁的官身父亲一样,为刘风留了一封家书,以自己科举登榜的经历,勉励他继续在国子监攻读经史、研习诗赋。
刘宅堂屋之上,刘风读完了父亲的信,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抬起头来,哽咽道:“风儿,我们可有办法去寻你父亲?”
刘风皱着眉头,牙关紧咬,一张原本总像是笑眯眯的狐狸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目光触碰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字,陡然恶气上涌,从茵席上一跃而起,伸手将那幅字扯了下来,团了几团,扔在灰砖地面上。
刘夫人唬得停住哭泣,上前捡起条幅,想抚平那“兰台竹心”四个字,急声道:“罪过罪过,这是御赐的物件,我儿你莫做傻事。”
字是唐德宗让太子少师颜真卿写的,兰台就是御史台,竹心则代表了圣上对刘映的夸赞。每逢来客,这幅字真真是为刘家挣足了脸面。
刘风将刘夫人扶起来,冷冷道:“母亲,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傻的是您。父亲丢下咱们,去做他的竹心高士,可曾想过刘家老小留在长安,那朱太尉会怎样处置咱们?这幅字能保咱们平安?只怕朱太尉看到了,咱们死得更惨些。”
他心中已经充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平素父亲管束甚严,他尚能忍受,总觉得父亲亦是为独子的锦绣前程操心。此刻面对父亲毫不犹豫地将妻儿留在虎狼之穴之举,他幡然醒悟般,父亲哪里是真的爱之深责之切,一直来在子侄言行上的苛刻,不过是怕影响自己的官声罢了。
他既已这样认定,血脉贲张的愤怒和百骸发颤的恐惧便无法遏制。他无心平静下来去审度,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一路从尚书台骂骂咧咧到国子监、公然表明忠于唐廷的李揆,恰恰说明朱太尉虽已开始禁锢李唐宗室成员,但并未对不肯归附的官员有何加害。
他看着母亲,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母亲历来宠爱他,这种实实在在的血缘亲情之暖,刘风不愿失去。他喘了口气,对母亲道:“父亲一心要做旧臣,但儿只想做孝子。”
黄昏时分,刘风出现在国子监,他找到焦急等待他的宋若清,一字一顿地说:“明日一早,我去怀德坊,打探你家宅子里,是否藏着你所猜想的那人。”
宋若清如释重负,继而兴奋起来,仿佛白日李揆之事带来的颓丧已荡然无存。
他在刘风被家仆请回家的几个时辰内,并没有浪费光阴。他从务本坊往东走,迎着越来越多泾原军士布防的方向。丹凤大街周围的几个坊,由于临近皇城,遍布唐廷高级官僚的私宅,并有不少公主郡王的府邸。因此来长安等待春闱的举子,但凡家中担得起,多喜欢租住此地,街上往来如宋若清这样的儒生,十分常见,军卒投过来的目光并不见疑色。
宋若清看到京兆尹属下万年县的不良人,在张贴告示。他上前细读,果不出所料,朱泚叛军在悬赏缉拿王叔文。
他拢了拢袖子,立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下,任朔风吹得脸颊生疼。在进行他十八年来最大的一次冒险之前,他终究还是有些犹豫——如果事情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他将如何面对姐姐宋若昭。
这种犹豫持续到十月初六日,得到刘风自怀德坊返回时给的讯息,宋若清便勒令自己不要再优柔。
刘风道:“宋兄,我毕竟没有进得宅中,看不分明,万一皇孙在别处,咱们这番周折,只怕落空。”
宋若清打断他:“我阿姊食量甚小,且与我一样喜食鲜馔,不爱在家中积蓄菜蔬。你既去菜肆小贩处问得,这两日我家奴婢采买如常,还加了羊肉,必是家中还有他人。若是家中来了寻常客人,阿姊为何不说与你听、请你带话于我?”
他又狠狠道:“如果赌错了,最多落一顿斥骂、被军汉们打得几下,但如果赌对了呢?”
刘风点头,心道看不出来,这宋家二郎平日文弱,做起大事来当真心机深沉又谋决果断。他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又恢复了狐狸般笑容可掬的面色,对宋若清道:“咱们这就往泾原进奏院去。“
崇仁坊紧邻务本坊,宋若清虽然瘸着腿,也并未坐一程牛车。
初次告密者都是紧张的,他二人亦不例外,既怕被人抢了先机,又怕告错了竹篮打水,更怕富贵前程到手却被万夫所指。不知是冷还是怵,二人边走边哆嗦。穿过平康坊时,大约为了缓解一下焦虑,刘风揶揄道:“这各地藩镇的进奏院可真会选地方,从崇仁坊到平康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宋若清道:“依大唐律例,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平康坊狎妓,各地节度使和兵马使进京,难道可以进得平康坊?”
刘风冷哼一声:“规矩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窈窕美人,生徒商贾爱得,贩夫走卒爱得,达官贵人就能忍得住?我父亲教训我时总提起,三省六部九寺十二卫,谁人是平康坊南里的常客,官声臭得很。可结果呢,我看那人倒擢升得很快。”
说到父亲,刘风的心又沉了下去。倘若父亲不是只顾他的仕途、置家人于险境,自己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在刘风看来,父亲只管和其他京官那样持观望态度即可,像李揆那样是愚蠢,抛下家人则是无情。
世上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奸慝。刘风这样狠狠地评价父亲。
宋、刘二人进了崇仁坊,寻到泾原进奏院。兵变之后,长安城内到处都是泾原军卒,低级士卒不当值时,就驻扎在丹凤门练武场或坊间寺内的空地,牙将们则被朱泚安排在晋坊里,泾原进奏院成为段秀实和姚濬等泾原军首脑的统帅调度之所。
宋若清心思多窍,并未去揭悬赏搜寻李淳的榜文,但他清晰地记住了榜上泾原副使姚濬的名字。他和刘风来到进奏院门口,向守门军士道:“十万火急之事请报姚将军。”
军士瞪起一对豹子眼:“姚将军一早去了白华殿,恭拥朱太尉往宣政殿登基,怎会在进奏院。”
宋刘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位身着深绿官袍、腰束银带的白面男子走了出来,急匆匆似要去办公事。
那守门军士一见,换了副恭敬的神色道:“周判官,此处有两位生徒,说有要事相禀。”
军士所唤之人,正是受朱泚姚濬所迫、为叛军藏匿兵戈的进奏院判官周轶。
周轶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这两个年轻儒生,和蔼地问:“两位郎君何事,某可以作主。”
……
此时,在长安城另一端的宋宅内,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正在激烈地争论。
前夜,打探消息的阿眉回到宋宅。她与宋若昭耐心地等王叔文从丧失爱侣的伤痛中渐渐清醒过来后,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阿眉做了多年暗桩,深知吐蕃人送来的财物支撑暗桩们贿赂过长安城最底层的各式人等。从门吏到胡商,阿眉觉得总能找到能让王叔文和李淳偷偷出城的法子。
宋若昭也站在阿眉这一边,她并非想尽快撇清藏匿皇孙的危险,而是担心宋若清返家。她来到长安后,感觉这个弟弟与以前大不一样,眼底曾经的赤子真纯似乎没有了,堆积着半是消沉半是不甘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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