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一心惦记将泾师军资赏赐事宜的进展知会姚令言,因此被舅父临时拉入这宴席,本有些焦躁无奈,此刻见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吃个饭也能吃出这般花样,倒想起自己的母亲来。母亲最爱诗赋,若在场定会觉得有趣。蓦然间,他揣测宋若昭似乎也会喜欢。
一念及此,他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而王翃倒也没忘记这个外甥,待宴席中几个回合过去,接着李尚书感慨如今这春闱一榜不如一榜的话头,笑道:“阁老莫怪,老夫给你兜了个人情,珩儿,还不拿来?”
皇甫珩忙将宋若昭拜托的卷轴奉于李揆,恭敬地说了原委。
大唐自有科举取士以来,行卷即为常事,就算在今日这官宴上当众谈及,亦无妨。然而未料到,李尚书展卷只看了几行字,便脸色不佳,冷冷道:“龙章凤姿之士不见用,宵小鼠辈之子乃求官。”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席中一时僵住。始终饮酒不语的太尉朱泚,先向李揆笑道:“不知这子弟卷中的文章,何处冒犯了阁老?”
李揆闷哼一声,不理朱泚,也不看王翃,径向皇甫珩道:“这卷上有举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历之述,将军可知这举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是则天皇后武氏的宫廷侍臣宋之问。”
皇甫珩与宋若昭不过见了两次,暗生情愫却未说得几句话,哪里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处宋家后裔。他一时哑然,心里却嘀咕一句“宋之问又如何”。
李尚书来了意气,朗声向诸人道:“以老夫所见,士之可贵,才居三分,德居七分。宋之问虽文章锦绣,但贪慕官荣、附媚张氏兄弟,且因诗杀害至亲,着实可鄙可弃。”
李揆说的因诗杀人,指的是世人流传,宋之问的外甥刘希夷曾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佳句,宋之问为了将这句诗占为己有,竟以装有黄土的布袋将刘希夷活活闷死。
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陇西成纪,家中代代皆为冠族,向来便有些瞧不上寒门子弟。宋之问出身乡闾,以寒门入仕,又风评不佳,正是李揆所厌。在座各位,皆是久居官场之人,怎会不知李阁老的脾气,于是连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几句,便想将这场面融圆了。
皇甫珩却是心头一急,他本以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未曾想弄巧成拙。现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进士应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如此一来,宋若清岂非再也别想求得功名?
他当下不顾舅父王翃递过来的眼色,上前深深一揖:“李阁老明鉴,这宋若清的父亲上庭下芬,乃泽潞李将军最为器重的属下,想来也是为朝廷出过不少力的。晚辈母亲本为长安万年县官身女,曾以李阁老之言‘大国选士,但务得才’教导子侄发奋苦读,无奈边关吃紧,父亲又以身殉职,为着国仇家恨,晚辈才投了军。于这些参加春闱的生员,晚辈着实羡慕,遂有替人行卷之举。那宋若清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晚辈的祖先因结交朝臣获罪、亦非子孙可知可控,但皇甫家的后人仍能为朝廷拼杀疆场马革裹尸。这样说来,那宋若清怎就不能以诗赋文章和经世之才为朝廷效力?”
李揆此人,虽为名门,也是仕途坎坷,此前因为得罪过权臣元载,很吃过些苦头。元载伏诛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心气也多少平和了些。他外放边鄙小州时,带着家口,连饭都吃不上时,曾得过驻镇军帅的资助,因此对帝国的这些武将倒颇存感念。此刻见皇甫珩以自己的遭遇作辩,且言语恳切,他脸上的愠怒之色也稍稍褪去一些。
此时只听李冶解颐一笑,音色柔婉道:“阁老赎罪,容我这样的方外之人说些话。时人流传,我六岁能诗,见着院中的蔷薇吟诵‘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又说我父亲听到后大吃一惊,断言我小小年纪就知待嫁女子的心绪,长大后必失妇德。这些事,纷纷扬说得活灵活现,却是无稽之谈。”
她抬手举箸,将面前食盆中的“辋川风光”拨得凌乱,好端端山清水秀的佳肴登时失了本来面目,如泥汤一般。她微微叹口气:“红尘中事,本如这山石云树,由人随意编排。众誉烁金、积毁销骨,人心叵测,我不知何时得罪何人,竟遭如此污语,辩也辩不得,气也不值得。想那宋之问,若真于任上杀人,大理寺或刑部怎会视而不见,多半也是后人胡说妄言罢了。”
座中除了李冶,皆为须眉,想不到她一个女冠,且为客者,倒有这般坦率通达的言谈。朱泚抿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女子姿容秀雅,气度见解亦不俗,难怪韩滉这样的封疆大吏、国之股肱,亦为其倾倒。
皇甫珩与李冶的几番话,辞色谦和,意思却立得住,李尚书虽老顽固了些,好在骨子里仍是高门大族的作风,不那么小肚鸡肠。他双眼一眯,两道白眉舒展开来,将宋氏的卷轴交给自己带来的仆从:“好生收着,老夫回府细细阅看。若真是可造之材,礼部取士不得错过。”
王翃见李阁老自己搭了台阶下来,赶紧嗔令皇甫珩:“珩儿,李阁老给了恁大的面子,你这愚痴的小子,还不自罚三杯。”
觥筹交错间,皇甫珩的醉意越来越明显。他隐隐纳罕,自己在泾原镇军中,每到防秋归来,必要与众将喝场大酒。泾原军镇地处河西,靠近酒业兴盛的敦煌,将士们最爱喝一种河西人特别酿制的麦烧春,比寻常的粟酒果酒凶盛许多,皇甫珩却从未醉过。
安远酒肆的胡酒还未送到,席间所饮的据说是李冶进京敬献天子的乌程县若下酒,皇甫珩喝来并无甚烈意,怎地几杯下肚,却头昏心慌起来。
恍惚间,皇甫珩只听太尉朱泚向王翃道:“王府尹,着人扶令甥去歇息罢,服几碗醒酒汤。本官镇泾原时,记得姚公不喜子弟饮酒,皇甫将军这个模样去进奏院,只怕……”
皇甫珩踉踉跄跄地起身,似乎那兆尹府的主簿抢上前来,架住了他的胳膊。皇甫珩觉得头顶沉重,双目灼灼如被火烧。
他记得自己昏睡前最后的印象,是李揆和李冶望向他的目光,略带诧异,但也无甚波澜。
他被扶进方才更衣的耳房,两个不良人将门一关,等着主簿示下。
主簿凑近皇甫珩,轻轻拍拍他的面颊,见他毫无反应,眼中露出厉色,对不良人道:“愣着做甚,还不赶紧绑了。”
手下照做后,主簿从后院出了门,拐了两步,向一个民夫打扮的汉子道:“速速知会姚将军,兆尹府的事情办妥了。”
见汉子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主簿忽然想起什么,忙忙回到后院,找了一领帷幔,进耳房将皇甫珩的刀与箭囊包在一处。
他抱着东西往院中的柴坊走,薄雪初融的地面湿滑,这主簿大约正是办完一件棘手之事后太也放松了些,一不留神,重重跌了一跤。
“嘡啷”一声,包裹落在地上,刀和箭筒滚了出来。
恰是此时,安远胡肆的酒食运了进来。
阿眉在一照面间,便已认出了那有着一道裂纹的鲛皮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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