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屁贵如油,吓得雷雨流,笑倒老钟楼,乐坏丑老头。”田老头越发卖力。“人生难得快活,千金难买一笑。和您说说话啊,我这心里踏实。”
“小心被老人味给熏死咯,没人给你送终。”
“那您老可得提防汗臭,老子这好歹是父子俩。人多,味自然重些,没试过熏死人,倒是常常能熏死蛇虫蚁。”
老者听罢,摆摆手,叫了停,劝道:“看你博老朽一笑,几十年了,也总算找到点做人的味道。”感慨完毕,老者指着那风铃说,“听了一辈子的风铃声,料想也多听不了几声响了。你是想知道钟楼的故事吧?”
他立即望向那钟,除了大些,只剩下老和破。偌大红房子,老头为何独独好奇这样的一座老钟?里里外外瞧了好几遍,他愣是没瞧出奇特之处。且来钟楼登高望远,是他的建议,田老头何时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决定不去琢磨,竖起耳朵听。雨越下越大,索性就把扫帚依在一旁,在两个老头斜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庄稼如草丛,最低处已被泡没。幸好钟楼的屋顶飞檐走壁,倾盆大雨根本无法淋进来,三人才免去做落汤鸡的下场。然而雨声震耳,话刚出口就被吸了大半,风铃狂歌,老者的声音只剩下个模糊,听故事变得越发艰难。于是,他把屁股往前挪动了好几回,膝盖几乎抵在田老头小腿肚,才算听得清晰。
在不可考究的年代,这里便有一座古老的青铜钟,大如水缸,悬挂于石楼之上。空旷的四野,茫茫草地,并无一村落屋舍,只有零零散散的古树作伴,度过漫漫阴寒岁月。
那时候,还没有铁城,没有阴城,野林也没有七子,只有暗夜钢军,昼夜巡逻。有传闻,这石楼就是瞭望台,可将周遭都锁在视线范围里也有传闻,此楼乃是暗夜钢军的驿站还有传闻,此楼是地标,却不是为了原林野人所用,而是为了莽莽深处其他生命所标识。至于真相,早已无人知晓,只是自古以来,只是一代接一代始终坚守石楼,不知为了什么。没有人去问意义,也没有人去问缘由,就像这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人的使命。除此之外,他们的一生一片空白。
不知轮替了多少代,就轮到了此时此刻,老者就是这一代的石楼人。老者琢磨了一辈子石楼,也就是最近二十来年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口钟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曾经的野林,有过一个阴冷的黑暗时代,自身没有一丝光亮,那时老者的先祖已守护着石楼。
老者并没有违背对祖先的誓言,直至曾孙女的出生,改变了磐石一般的坚持。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应该有一个热闹的未来,若埋葬在石楼,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可惜,老者这辈子瞎忙活就得了一个儿子,不曾走出过方圆三里地,也就快到了断根的田地。好在儿子争气,生出两个孙子,大孙子生下了一个女儿后,就去陪血崩而亡的妻子了。
而那红房子的主人便是老者的曾孙女,女娃和男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眼瞅着女娃娃半根胳膊长的小身子慢慢地长出一寸又一寸,干瘪如猴子的小脸儿也日渐丰润起来。老者那颗石头坚硬的心啊,就随着女娃娃的长大,一寸又一寸地柔软,当女娃娃第一次牙牙学语,叫了一声别扭的“爷爷”,他的天石心肠就彻底崩塌了。
于是老者开始日日夜夜琢磨,如何才能平衡,既不违背祖先定下的命运,又能让别人看看女娃娃这张小脸有多可人。这样的小脸宛若花骨朵,实在不应该关在石楼里啊!问过天,问过地,问过风,问过雨天地万物没有给老者一声回应。既然没有回应,那么老者想,这该是天地都不管的事了,他有权利做主。
“难道你们族里从来没有女娃吗?”田老头打断老者。
“记忆里没有。从前那些先祖有没有生下女娃娃,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没有人告诉老朽。若是有,老朽也不至于不知道要拿这个女娃娃怎么办?”
“男人不可能一个人生孩子。”他说。
哈哈哈哈,老者笑了起来。“你也是该到年纪了吧。”紧接着老者便替他解了疑惑。
野人一族,因为生活过于原始,人口凋零的小族很难生存下来,于是常有女野人来到石楼附近的田地果园里偷食。一来二往便熟悉了,无处可去的女野人自然就留在石楼里,毕竟比起野林里的猛兽,还有其他大族,石楼算是一个世外桃源。
不知是否有规矩,只要女野人进入石楼,无论什么样的过去,野人再也不会来骚扰她,所有的野人都将止步于石楼地界之外。
“这才是真真地捡到一个婆娘啊!”田老头露出羡慕,“老哥哥,难道你的祖祖辈辈都靠老天爷送媳妇上门吗?”
“是。”老者甚是肯定,一脸坚定,反而望向田老人,仿佛经验老者问了一个多么出乎意外的问题。
“老哥哥,你再回忆回忆,难道没哪一代赶巧了,就碰上老天爷喝醉,没记这茬?”
“没有。老朽的媳妇也是老爷天送来果园里的。她要是不吃老朽的果子,那自然就不会成为老朽的媳妇。”老者的神情实不像在胡说八道,宛如老天爷就应该送一个媳妇给他。“老朽的儿子在菜地里捡到他的婆娘。”
“老哥哥,你家果园能借给我溜达吗?”田老头问。
“借给你也没屁用,你又不是石族后代,老天爷不会平白无故送你一个媳妇。”老者说。
“那你们凭什么呢?”他问。
“守老钟。”老者回答。
美梦眨眼之间就破灭,丑脸耷拉了下来,野人王禁翻了白眼,别过脸不去看老头。“这钟,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他实话实说。
“臭小子!”田老头喝斥。
“无妨。”老者指着钟说,“老朽都看了一辈子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辈子,一双眼睛从炯炯有神看到今日黄浊黯淡,每条纹路皆了然于胸,就是没看出其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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