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新房子动工了,就在老房子南面,八间起基房,并且很快就盖起框架、封上了顶。
趁着下雨停工,我迫不及待地想一睹为快,不顾父亲的禁令,偷偷跑了进去。房子是砖木结构,红砖砌墙,梁木搭顶,门窗还没上框,屋内的泥坑有的刚清完,有的还保留完整。房子比普通人家的高很多,父亲目光长远,特意盖成这样,说可以做一层阁楼,冬暖夏凉,又可以放闲置物品。
我挨屋走一遍,没有安接山门的感觉畅通无阻,从最东边的一间可以一直看到最西边的那间,一个哑巴口套着另一个哑巴口,环环相扣,层层递进,越来越小。我施展箭头平行束的功夫,脑袋向前,双手合十,脚尖点地,把自己射了出去。原意是蹿到西头,但刚起身没多久就放弃了,因为想起越来越小的哑巴口,想起方向偏移的可能性和头盖骨的脆弱性。我腰眼用力,身形下坠,把速度降下来,快停住时,手扒门洞,稳住身体,站在地上。
此时,外面喧哗声大起,汽车发动机狂转声传来,我出了新房,来到路边。宅子边上站满了人,深水坑的水满溢到面粉路,万村通县城的客车误在路上,乘客已下车,客车车轮打着滑,正在试图倒车脱困。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大多主张以后不能再走面粉路,这里西边是大坑,下雨路滑太危险。
包括我在内,村里的几个人心里打鼓,好不容易盼着在我家门口设立停车点,这才没走几天,可不能因为一次涨水就取消了。虽然站点开通以后从没用过,但想坐车的时候没有车,那就是两码事了。我还记得线路开通后,我是如何激动地看表等车经过,好像车上载着我的梦想。
不知谁出的主意,好像是父亲,说倒车没劲,把车开进我家院里,转个方向,再开出来就行了。只要不走我家西边那段凹陷的路,其他的地方匀速开都能走。后面这句话我认同,那里是司机的百慕大,误住的车辆不可计数。最后车真的从我家院里掉头开走了,也没有人帮着推,就好像刚才打滑的地方是用这个主意垫上的。
青松叫我去他家玩,却没有等我。我怕黑门洞里的狗,在外面喊:“我从门洞上跳过去了啊,你不用给我开门了。”院内没人应答,我没多想,就以旱地拔葱式跳上门洞。没有选择更矮的墙,不是因为忌讳狗急跳墙的成语,而是墙头太窄,我怕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失误,那个难堪劲儿不是一般人愿意承受的。
在门洞上看院里,静悄悄的,声息皆无。对于我来说,静意味着可怕,只要没有人的地方,都说不出的可怕,不定哪个角落隐藏着吓人的妖魔鬼怪。我没敢往下跳,而是一遍遍喊着青松的名字,希望他从屋里出来,或者他的随便哪个家里人。
“别喊了,我娘睡觉呢,我在墙外边?”青松的声音,感觉很近,又辨不清方向。
“哪个墙?”我如获至宝,如临解放,
“南墙,你看不见我吗?”南墙头外闪出一个小脑袋,看不清面相。
“看见了!”我欣喜地蹿出去。
面粉厂东北墙角处,是一棵树龄较大的铃枣树,离我家麦场很近。我早就想上去玩,苦于挂枣季节有厉害的备战大娘看守,一直没有机会,今天站在青松家门洞上看得真切,周围一个人没有,可以放心大胆的上去玩。
也不知道我没看好还是怎回事,我刚蹦到树上,就听见父亲的喊叫。“克俭,干什么呢,没看见都忙着吗?别玩了,推着小车交公粮去。”我垂头丧气,刚起的兴致全没了,赌气似的找了东边的树杈,脚底用劲,直接跳到麦场上,推起独轮车就走。
青松家西南角的过道口是段上坡路,独轮车挡住我的视线,加上天色黑下来,我看不清路况。根据经验,这个坡不大,我一个猛劲,应该能冲刺上去,但这次我失算了,冲到一半没劲了,上不去下不来。独轮车平衡性最差,行进中尚可掌控,现在原地不动,又在半坡上,很难保持姿态,最后歪倒在地上。
今天的坡怎么这么陡,太费劲了。我甩了甩手腕,看着有个袋子裂了口,撒露出不少麦粒,不知该如何收拾。
“上不来吧,是我把坡拉长了,交点公粮就能上去了。”银梁站在他家台面上,叉着腰说。
“为什么?”我鼓足勇气才问出这三个字,听说银梁特别爱打架,经常跟人干得头破血流,连他父亲都敢揍。
“种公家的地交公粮,走我们家的道也要交公粮,懂不懂?”银梁撇着嘴说。
我怯懦地低下头,撒在坡上的麦粒变得很大,我疑惑地抓起几颗,跟石头子差不多,很沉。他不是想要公粮吗,我就如他夙愿,也好让他死得瞑目。
“给你想要的!”我将手中的石子照准银梁的脑袋甩出去,生怕力道不够、打上不疼,用足了手腕的力量,然后蹲下身,边捡边扔。一开始,他还用手挡着,慢慢招架不住,骂着街退回院里。
我不知道怎么把袋子装上车的,没有了银梁兴风作浪,土坡恢复了原来的长度,我推上车很快到了副书记家门口。虽然也算我们家近邻,但是我记忆中没进过这个院,他们家老二经常冲人骂骂咧咧,我躲之唯恐不及,哪还有往前凑的道理。今天父命难违,硬着头皮上前敲门,由于天太黑,我也不敢敲太大劲,只希望他家已经睡觉,或者听不见,不出来开门。
按照后面的情节推算,我的公粮是交上了,因为我空着手又去找青松玩了。从青松家出来,我手里拿着一棵苘麻,边揪上面的嫩果吃,边甩来甩去往家走。副书记家后面就是我家盖的新房子,但是我的担心应验了,刚才敲副书记家门的时候,我好像眼光扫到他们家后面,那里是空的。我担心我家的房子是不是没有盖,那天(我感觉已经过去好几天)会不会在做梦,事实果真如此,我转过去,发现台面上空空如也,台面前还没有垫起来,长满蓬蒿杂草。
我失落极了,蹲在光光的台面上,机械地甩着柳树枝,它现在分明就是一根裁剪出细叶的柳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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