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净若有所思,道:“那就奇了,为师方才在常山上扶他起身,却被他生出数十股内力暗自相抗,还道这小童信口雌黄呢。”吕布笑道:“小师弟平日里虽是顽皮,但本性天真纯良,断断不会说谎来骗师父。况且左慈师叔的为人品性师父您是知道的,他说不曾教过武功、那便肯定是不曾……是否师父您一时失察,误将赵云师弟与乱尘师弟混淆了?”普净摇头道:“绝无可能。当时赵云在左、乱尘在右,二人内力分别激荡相抗,以赵云为柔淳、乱尘为多杂,为师又怎会分辨不出?”吕布道:“那便奇了……难道是小师弟天赋异禀,生来自得内力?”普净笑道:“不可能的,转世之后便是重新为人,纵你是那大罗金仙、菩萨天尊,前世功力也要熔于九渊冥河,半分也带不到来世。我问你,你与赵云师弟皆是战神转世,未曾修习武学之时可有半点内力?且算如你说言,他当时是出生时便已有内力附身,怎会当年婴孩之时我等尽是查探不出?”
普净如此发问,引得吕布也是疑惑连连,不知如何回答。二人沉默了好一阵,吕布开口问道:“师父,徒儿有一事缠绕心中多年,至今仍是想不通透,今日还请师父解惑。”普净笑道:“徒儿不必多礼,但有师父所知能言,定会说了,你且问罢。”吕布正色道:“当年太师父说弟子和赵云师弟皆是战神转世,师父又说我二人同时下界投胎,按理说该是同时转世、同时出生,怎生我比他还要大了五岁?”普净答道:“徒儿有所不知,仙家转世投胎与凡人颇有不同之处。凡人只是于地府中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就直投人世,走的是凡间道;仙家却要应劫,须得滞留于冥河九渊,投胎之时也讲究那时辰机缘,机缘未至、便入不得凡间,便似那汤锅中舀取小丸一般,随机而定、随缘而走,这才能进轮回,行得是天人道。故而转世出生有众有寡、有早有晚、有先有后。”吕布又问:“如此说来,当年师弟前世轮回之前掳了九司三省、北极四圣、二十诸天、三十六天将一干人等,岂不是还有人尚未降生出世?”普净道:“这个为师也是不知了。可能有些人早已随乱尘一齐降世,亦有可能尚溺在冥河之中,要知仙人之命非是我等能随意卦算的。”
吕布便不再深究,反是与普净问起天下间的逸闻趣事,普净也是娓娓道来。吕布与普净性情本就相近,这话匣子一开,自是投缘,彼此间便了没隔阂。二人风雨兼程,倒也不觉劳累,不多时便已到了荆州当阳县玉泉山上,此后普净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吕布更是日夜勤修苦练,不肯堕了前世贪狼战神的威名,终成是练成了一身天下无双的好本领。
可常山上,自打吕布走了之后,任凭乱尘等人如何劝慰,貂蝉只是整日价的以泪洗面,眼看着貂蝉的身子渐渐消瘦,众人只能瞧在眼里急在心中。
这一日清晨,左慈唤醒了乱尘,低声道:“小徒儿,今日为师带你下山走一遭,快快洗漱,莫要声张。”乱尘倒也机灵,不一会儿工夫便已收拾干净,随左慈出得门去,一眼便见得貂蝉坐在崖边,痴痴的望着吕布所在的荆州方向出神,想来又是一宿未睡。乱尘自小便是貂蝉一手带大,平日里嬉笑玩乐、相携读书识字,便连身上的春秋寒衣俱是貂蝉于油灯下一针一线所纳,貂蝉在他心中,与其说是师姐、还不如说是一位慈母。现今貂蝉这样的作践自己,他心中有如千万把钢刀绞割一般的生疼,却又不知如何劝慰,只是想起一句话来:“……凤凰双双对,飞去飞来烟雨秋。而如今,凤去了,凰空留。”于在他眼中,大师哥神威凛凛、师姐美似天仙,端的是一对珠玉璧人;可于他心底,却有一处深深的念想,但这般念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来,只能将这情愫珍藏一生,但教醉眼看他二人成双作对,自己终生守候于伴便已够了。
貂蝉见得左慈欲领了乱尘下山,心中不甚放心,柔声道:“师父,尘儿他十年来都未下山去过,怎得今日忽然……”乱尘心头一热:“乱尘啊乱尘,你这是几世修来的天大福分?师姐怅然之际,还能牵挂于我……”他正要说话,却听左慈答道:“前几日细雨连绵,今儿个虽是放晴了,但估摸着明天又要下雨,为师见家中柴草不多,且带他去山中砍些枯枝柴火,并非是要下山。”貂蝉道:“小师弟他年岁尚幼,又不曾习得武功,怕是没什么力气,还是请云师哥陪师父去罢。”乱尘虽知道这是貂蝉体贴自己,但他少年心要强,不肯在貂蝉面前失了面子,将双臂袖子一捋,露出两条雪白的手臂来,说道:“云师哥是男子汉,我就不是了?再说了,云师哥平日里又要练功学武、又要耕田劈柴,好生的辛苦。师姐,你就让我陪师父去罢。”貂蝉见拗他不过,便摸着乱尘的头,再三的叮嘱道:“那你要多加小心,林中蛇虫众多,你可不许贪玩调皮,离了师父。”
乱尘点了点头,伏在左慈背上,下山去了。左慈身法甚快,有如猿猴一般在悬崖峭壁之上腾挪纵跃,乱尘只见粼石飞退、双耳风声呼呼,不免心生胆怯,闭着眼睛不敢说话。左慈瞧在眼里,微微一笑,渐渐放慢了落势,乱尘这才敢开口言道:“师父,这等攀登跳跃的神功,便传了徒儿罢,待徒儿学会了,再要下山砍柴便可和二师哥一样,不劳师父相陪了。”左慈笑道:“小小童子,却恁的贪心,须知贪多不胜,你且将为师传的五千文道德经研悟再说。况且,为师说砍柴不过是诓你那傻师姐,不然她怎舍得放你下山?”乱尘拍手笑道:“师父不害臊,大白胡子专骗小姑娘,羞,羞,羞。”左慈也不生气,道:“若不是你与你家婵儿姐姐最说的上话,为师才不会带你下山。”乱尘奇道:“师父这是何意?”左慈道:“此次下山,砍柴是假、赶集是真,小童子可要眼招子放亮些,多寻些好玩好吃的物事,回去才能逗得你那傻师姐开心。”乱尘心中一甜,左慈乃是修道之士,理应恪守清净,今日为讨得貂蝉欢心,竟是破天荒的撒下谎来。
不多时,二人已来到山下,适逢今日乡村集会,但见人山人海,吆喝叫卖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左慈师徒二人一老一少,粗布简服,在旁人眼中只道是爷孙俩同来逛集,并没什么惹眼特别的地方。乱尘自小在山中长大,未曾见过这等熙攘热闹的市面,瞧哪处都是稀奇、望哪里都是有趣,直想玩个痛快,但一想到师姐的伤心模样,顿时就失了玩耍的兴趣,老少两人逛了大半天,挑了一把木梳、一面铜镜、几只泥人,还按貂蝉的体形让裁缝现做了一件蚕丝红裙,临走时又买了一大堆貂蝉最爱吃的冰糖葫芦,直是将左慈兜里的铜钱花的精光,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用油纸细细的裹了,这才离了乡集,往山上赶去。
老少俩行至半山腰,左慈忽的拍了一脑袋,笑道:“咱们若是就这样上山,可就要穿帮了。”乱尘也是笑道:“哈哈,师姐若要问起柴火,咱们确实无法交差。”左慈遂是找了一处林地,将乱尘放在地上,白眉弯如新月,笑着说道:“小徒儿,看师父给你变些戏法。”乱尘拍掌笑道:“好哇,好哇。”左慈走前数步,双臂伸出,也不见他如何凝气发力,只是手臂轻拂,并无破空之声,掌缘便似利刃,所到之处,一颗枯死多时的老树齐腰而断。乱尘将手掌拍的更响,嘻嘻直笑:“师父好厉害!”左慈嘿嘿笑道:“待为师且细细劈了,放于此处,今日带回一些,下次再来寻取。”乱尘道:“这等粗活徒儿来做便是,师父你且休息。”
左慈见乱尘一片孝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从腰间取过柴刀,交与了乱尘,再三叮嘱道:“时辰尚早,你缓力缓砍,莫要逞强。”乱尘笑道:“弟子理会得,万事万物都应留有余地,正所谓‘盈而不冲,满而不溢’,若贪图那一时之盛,当是后继无力,失了法缘。”左慈心中暗赞,这小子果然聪慧,这才读了道德经数日,便已明了其中至理,怕是不出十年,便可了凡入圣了。
左慈坐在一旁,但见得乱尘奋力劈柴,刀锋所至之处,枝桠瞬间即断,不多时他劈好的柴枝已堆得数尺之高。左慈起初尚还是替他欢喜,可现在却是忧心忡忡,须知这些天来连日阴雨,树枝分外的潮湿,比干燥时更为难砍,纵是经验老到的樵夫砍柴,也要连砍几刀方能将筋丝斩断,此时乱尘不过十岁,怎得如此大力、一刀一个如切秸秆,似有深厚的内力灌注在刀刃上一般?他怎知乱尘通读道家典籍,依靠卓绝的天资,竟是无师自通,从道经典籍之中,居然无意间练出了隐隐数十股内力,只是此时读经时日尚浅,且又没有学过道家导气归虚的方法,故而这些内力只是如小溪般潜散在他的周身经脉中。左慈赵云等人怜他年幼,平日里只教他读书念经,并不叫他出力下田,故而便是连乱尘本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然身怀内力。此时手臂驱力劈柴,诸脉间的内力便被不自觉的激发,只觉这柴刀渐轻、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力一般。
左慈观他劈柴许久,仍是颇有余力,显是内力深广,仅以量论怕是不输赵云,只是不得其法,忧心更重,心想:“无怪那日师兄眼神讶异,原来他也察觉到尘儿已是练得武学、身俱内力?这十年来,我不肯教他习武,并非自己藏私,而是希望尘儿多读圣贤之书、多悟人间沧桑正道,不去学那伤人的武技,可尘儿偏偏却是学会了……难道是吕布、赵云二徒私相授受?不像啊,尘儿现在的内力,实是不输于他二人,量来布儿与云儿也没有这般授艺的本事。可尘儿这内力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担心乱尘起疑,便说道:“想不到徒儿天生神勇,竟有这等力道,倒让为师之前小觑了。”
哪听乱尘答道:“徒儿也不知何故,只觉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服,手臂里更似有一群小鱼儿游来游去,这些小鱼儿游到掌中,我便举刀;小鱼儿游到肩膀,我便回力,好玩的紧呢。”左慈更加确定乱尘体中的是那内力无疑,便让乱尘坐回自己身边休息,伸手佯装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实是试探乱尘内力。他生怕伤了乱尘,只出了一成功力不到、更是留有余地,一旦乱尘经受不住,便可瞬间收掌撤力。可他手掌方方按上乱尘的额头,便激起了乱尘体内的反震之力,左慈微微一怔,手掌上的力道稍稍重了一些,乱尘体内的反震力竟不减退、反是高涨与之相抗,更是一波强甚一波,绵绵密密、潮来潮涌,似永无枯竭一般。左慈缓缓收掌,长长的叹道:“难怪我这几日心神不宁,总是无端的想起‘心诣风骨,孤水成碧,天教心愿与身违。’这句偈子,总是不解其要,原来冥冥中的天意已经使然,提醒我来了……”
乱尘不明所以,待要发问,却听左慈道:“你既然有如此臂力,为师便授你一桩刀法的精要。”乱尘大喜,叩首拜道:“徒儿多谢师父。”左慈道:“你且听着,为师所传的刀法一无心法口诀、二无招式技巧,你只需一刀砍去,横也好,竖也罢,一刀一刀的劈砍便是了。”乱尘挠头道:“师父,这与泼皮无赖的打架斗殴有什么分别?原来师父是与徒儿说笑,尽是逗徒儿欢心呢。”左慈正色道:“枉你自诩聪明,可知圣贤云‘无招胜有招、无常胜有常’?你一刀砍去,劲力又大,敌人避无所避、定要硬拼,自是力大者胜。”左慈这番话说的实是违心,须知“无招胜有招”,无招本来就是招法,最后败敌之无招便是招数。缘何武学之道讲究招数心法,当是前人吸取临敌时的经验教训,经千锤百炼、成各家流派,总结出何法用力、何时出招,如何出招迅捷、如何事半功倍,心法、招数之说便是取便捷之法、行破敌之路,或师脉传承、或家族世袭,得经历数十代人的努力方能聚成系统学说,其间凝聚了无数前人的心血精力。倘若各个皆是无招乱打一气,早就被对方瞧了无数的破绽,于所学的精妙招式中择出一招便可制敌,又怎会与你见面便轻易的硬拼内力?左慈这番胡诌也是情非得已,他出这等下策就是要引得乱尘走上歪路,累得个筋疲力尽,到那时定会觉得学武累人,要他自己断了学武之心。
乱尘素来乖顺,左慈当下所言自是全然听信,休息了一会儿,提了柴刀又去砍树。这一次,他每一刀都是大力挥砍,他内力虽深,但终归是纷杂无比,加上又没学过那归气吐纳的法门,只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已累得手酸臂软。但他生性好强,又想那学武的路子本就该如此艰苦,仍是咬着牙生捱。左慈虽是千万般的不忍,但终不想让乱尘走上习武这条路,便不肯他中途休息、非要他吃尽了苦头,自己打起那退堂鼓,从今以后安心读书向道。他二人便是这样,一个低头不语,一个奋力劈柴,直待到日头西斜,乱尘累得个筋疲力尽,才将那些柴枝劈完,左慈方是领了他上山回院。
次日清晨,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天色尚未亮的分明,赵云已是起身洗漱,取了普净所赠的银龙逆鳞枪到院中晨练枪法,却见得乱尘早已起身,正立在如丝的细雨中,手舞柴刀,横劈竖砍,毫无章法可言,口中更是嗬嗬有声,显然刀上灌满了力道。赵云原以为这是左慈所传的神刀功法,料想这简朴刀法中必有破敌的妙道,可从旁观之良久,却觉得乱尘眼下所舞这桩“刀法”,既无一招精准、又无一式对穴,全然是牛头不对马嘴,更似一个醉酒的莽汉,哪里是什么精妙的刀法?赵云遂提醒道:“小师弟,刀法讲究扫、劈、拨、削、掠、捺、斩、突八要,你这般挥舞,全不循八法迹象,是何神功?”赵云于三卷《遁甲天书》中受益颇多,武艺既精,虽然并未在刀法上花得过多的精力,但他浸润武学妙道已然多年,有所谓万法自然、一通万通,当即便点出了世间刀法的精要所在——刀法讲究刀沉势猛、不动如山,与剑法相比,变化虽是较少但威力更甚,乃谓“剑巧刀拙”,便是各擅大巧大拙之道。又所谓刀行身动,横行疾斗,飘忽徐林,更是要习刀之人苦练那轻功步法,方能克敌制胜。
赵云正要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与乱尘详细说了,却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扭头一看,正是师父左慈,那左慈眼帘低垂,缓缓道:“旁观莫语,各自修习。各人因缘,勿施外力。”赵云心想师父道心金口,此话必有秘义,自己若是班门弄斧,岂不坏了师弟一场妙道修行?遂是不再言语,自顾自的练习枪法去了。哪知乱尘天资甚卓,居然从方才赵云短短的数语中悟得了刀法精要,又想起自己平日里所读的道经中讲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的妙理,辅之以左慈昨日所言的大拙胜巧之道,竟是自创出一门独特的刀法来。但他毕竟年岁尚轻,又没有与人动手过招的实战经验,故而虽言刀法、却无招式,但其中所蕴含的刀意武理却是隐隐间傲决天下,远远胜于人间无数讲究行迹妙式的名门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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