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公从石头上起身,和方兴面对面席地而坐。二人之间恰好留了一小块空地,老胡公便把砂石抹匀,用鸣镝在其上画了起来。
“上自五帝三皇,下到虞夏商周,华夏族自古以来都被异族环绕,千百年来摩擦不断,何尝过得安生日子?譬如眼前这赤狄,他们只是北狄一支,若想把他们一网打尽,穷古今圣贤之力,又有谁可曾办到过?”
方兴听罢,怅然若失。
接着,老胡公画了三个同心圆,道:“看,这三圈便是中原。内圈,方圆五百里,称为王畿,归周天子直辖。西都镐京、东都洛邑,皆囊括在内。
“中圈,亦方圆五百里,分封着数百大小诸侯国。要么封给周天子的亲戚,要么封给有功之臣。
“外圈,同样方圆五百里,乃大周边境诸侯国,亦是大周最信赖的诸侯,如齐、鲁、晋、燕等。此是是大周对抗四夷的最前线,我们现居之地,便在此圈之中,即晋国与狄人之交汇处也。”
方兴道:“所以,此三圈之外,便是戎狄蛮夷?”
“悟性不错。”老胡公微笑道,“三内圈之外,还有二外圈,同样方圆五百里,便是四夷地盘。”
“这第四个圈,所居者东夷、南蛮也。东夷人渔猎为生,乃上古少昊族后人;南蛮地处湿热、毒虫遍布,乃战神蚩尤余党。
“这第五个圈,便是戎狄所在,戎在西,狄在北。此二族同华夏族血缘最远,多以游牧为生,残暴野蛮,不定居、不耕作,故而同华夏文明最为水火不容。”
言罢,老胡公放下长箭,取出皮囊,咽了口水。
方兴点头,道:“我听家父说过,此乃大周‘五服’制度,只是家父所言不如恩人之详。”
老胡公点头道:“不错。大禹治水之后,便用五服划定疆域,经夏、商二代,一直沿用到大周。虽说简单粗暴,但也一目了然。从内到外五圈,曰‘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合称‘五服’,表明臣服大周,按不同等级进贡称臣之意。”
“那这五服之内,皆是大周疆域?”
老胡公眼中突然暗淡:“大周开国初年,天下大治,四夷闻风归服。可如今王道衰微,政局动荡,四夷反复无常,‘要服’、‘荒服’逐渐不朝,大周若再不中兴,迟早礼崩乐坏,不知道还剩得几服!”
方兴此刻虽无法对老胡公所言感同身受,但他天资聪颖,记性甚好,当下虽不甚理解,也都默记在心。
突然,方兴想起今日赤狄斥候一事,正可咨询老胡公:“恩人,方才那赤狄斥候,究竟是何来头?”
“他们倒不是第一波来彘林送死之人,这段时日赤狄人自信得紧,总要来林子试试命硬与否,可惜,大多成了饿死鬼,有去无回。”
“他们为何要进彘林?这可是赵家村禁地,村民们都不敢踏入半步。”方兴心下疑惑,倒也忘了此刻自己便就身处彘林之中。
“赤狄人又何尝敢进此林?”老胡公面有得色,“彘林大凶大恶,远近皆知,除了你我外,那些赤狄人之所以豁出性命进林,必有图谋。”
方兴若有所思,道:“莫非,赤狄人想找到一条绕过赵家村岗哨之路,然后突然袭击?”
老胡公抚须,不置可否:“是有此种可能,但或许有更大阴谋,也未可知。”
又同老胡公聊了一阵,方兴心下佩服,暗喜道:“在人人目不识丁的赵家村,家父堪称最多识者,犹不胜己。今日,恩人对当今时局胸中有数、信手拈来,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看来,这位老胡公文韬武略,定是隐居高人,倘有幸拜他为师,学习到剿除赤狄的本事也未可知!”
“雷雨将至也!”老胡公突然起身,把方兴从神游中拉回,“前方不远,便是老朽栖身之地。你若不弃,过去歇歇脚如何?”
“最好不过!”方兴此时彻底放下戒备,也不再患得患失,欣然应允。
没走几步,前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岔道,不知通向何方。彘林里,这样的岔道方兴少说也走了几十条,难辨东西南北。若非老胡公引路,常人决计迷失于此。
这时,老胡公停下脚步,拈着指尖,口中念念有词。
方兴玩性大起,又忍不住耍贫,模仿起对方的口吻,道:“恩人,你在算卦嗬?咱们迷路了嗬?”
老胡公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掐指念叨,过了一会儿,道:“走右边嗬!”
方兴大奇,道:“恩人,你真会算卦?”
老胡公双目紧闭,装作运气,道:“如果老朽会算卦,方才卜得有一小子失陷彘林。若老朽救之,定然大凶有咎,必肠子悔青也!”
方兴见话锋不对,笑着问道:“恩人,何出此卦嗬?”
“怎么?捡了一条命,本性暴露了?”老胡公佯嗔道,“油嘴滑舌,学老朽说话倒是挺像!”
方兴连忙摆手道:“不敢!晚辈失态,晚辈知错!”
老胡公再也憋不住笑,道:“知错作甚?老朽一个人以林为家,无聊透顶,碰到你这愣小子,倒是有趣的紧啊!倒不必知错,不必知错!”
方兴如释重负,心想这老胡公虽说言行古怪,语出诙谐,倒是和自己臭味相投,心下引以为快事。
老胡公似乎不想被浇个透心凉,只顾在前头赶路。他老当益壮,身后背着数十斤野猪肉,却比空手的方兴脚步还要飞快几分。
已是入夜时分,彘林里大雾弥漫,从深处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春雷声,暴风雨顷刻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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