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到此处,都隐隐猜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萧正鼻子一哼,道:“想要刺杀大金皇帝,那是痴人说梦!如此说来,那组建的十八勇士,便是后来的刺客了?”
冯剑梁道:“不错。宋廷虽有大内高手,但若论刺杀戒守森严的皇营,可都不大在行。要知刺王杀驾风险极大,几可说是有去无回之举,想要行刺,武功只在其一,倒是视死如归的这份胆识更加可遇不可求,淳熙帝深知这一道理,便令大帅张浚亲自督促,组建一支敢死队,多加训练引导,以备随时派上用场,这便是十八勇士的由来。”
钱顺江深不以为然,撇嘴道:“军团也好,刺客也罢,最后终归是有人蛊惑带头,反叛了朝廷,那又有什么分别?”
冯剑梁道:“我大费周章来说这些,自有它的道理。张大帅见此事非同一般,便令自己的心腹爱将前去督办,那便是钱公子的令尊了。钱老将军知道这跟操练寻常士兵大不相同,是以另辟蹊径,不拘一格的吸纳人才,这十八勇士当中,有不受江湖中人待见的游侠异士,有各家各派出革的落魄门生,更有几个,是朝廷缉拿在案的武林恶盗!你道钱老将军缘何将这些人网罗旗下?盖因他老人家深知刺杀皇帝乃是一去不返的壮举,非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之心胆而不能,这些失意之人,本身都是大才,均有不甘人下之心,只是时不与我、壮志难酬而已,如今大好的翻身契机就在眼前,如何能不珍惜?当下朝廷许诺,事成之后,游侠门生将进爵记功,得以流芳百世,有案在身的匪盗可以免除罪行,得以封赏金银。这一下可将大伙的热忱激发了出来,十八勇士个个摩拳擦掌,都要誓死报效朝廷!”
长须道人微笑道:“此棋果是妙招,令这些人前往行刺,实可谓事半功倍。然则适才听钱先生所说,似乎十八勇士并未派上用场,却不知后事如何?”
冯剑梁得这老道搭口,倒也省了不少心力,接言道:“仙长说的没错,本来十八勇士的由来,乃是完颜亮行刺高宗皇帝在先,朝廷愤恨不过,这才筹谋反击,此人正是罪魁。可十八勇士刚刚操练不足月余,北边便传来消息,完颜亮残暴无道,已被部下在军营造反缢杀了!这下大伙无有目标,不免都有些馁怠,然而完颜亮虽死,新的金主还在,朝廷又在策动北伐,两国依旧交恶,十八勇士箭在弦上,仍有为国尽忠的机缘,钱公子说他们在隐秘荒野苦苦操练三年,便是这个道理。可三年之后,十八勇士摩拳擦掌,正蓄势待发,却因那一年生了一件大事,不但未能报效国家,反倒和朝廷翻脸决裂,这才引发了那场悲啸。这便叫做时也运也命也,想是天不遂人愿、事不从人心,世间之事,从古至今,尽皆如此,直教人可叹!”
钱顺江哼了一声,道:“又有什么大事了,还不是有人心怀不轨,带头做了反叛?”
冯剑梁却不理他,继续说道:“这件大事,便是宋金两国的‘乾道之盟’了。当年淳熙帝发兵北伐,却在符离集大败亏输,最后落得个退守两淮的下场,彼时金主登位的乃是当今天子完颜雍,此人不比女真先祖,性子沉静明达,两国停战后,他主动要求议和对谈,淳熙帝经历了北伐之败,一则心气尽失,二来朝廷上下反对之声渐起,也只得忍气吞声,同意和谈,是以从隆兴年起,直至今日,宋金两国这二十年再无战事。议和的利弊是非,咱们不加以评,单说这十八勇士,宋廷为表议和决心,把战乱之因都推到了老帅张浚头上,将其弹劾罢黜,那么张大帅这一派,便也失了势,钱老将军自也在其内。那新上来的权相,叫做汤思退,此人虽不比秦桧那般通敌卖国,却也是个鼠目寸光、缩头缩脑的无能之辈,他为了向金人卖好,先是极尽排挤之所能,将张浚等一干主战派一一撤职,接着又要割让四郡,还密令王之望、龙大渊拆除军备,直教北防空虚,前线将士人心惶惶。他做完这些,又去细查军中编制,翻来覆去,查到了十八勇士头上,不仅心头大震。诸公请想,眼下正是宋金两国和谈的紧要关头,可军中却蓄养着随时预备刺杀金主的敢死队,此事一旦传出,岂不坏了议和大事?唉,这位汤相爷也是个无有仁心、德薄寡情之辈,在他眼中,任你寻常百姓,还是军中士卒,无不都和蝼蚁一般,他当即下令将十八勇士秘密处死,一个活口不留!这就叫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升起一股寒意,均想最狠不过帝王家,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向来不把平民苍生当做人看,会做出如此行径丝毫不奇,长须道人叹道:“无量天尊,善哉善哉!就算派不上用场,把人散了也就是了,何须这般赶尽杀绝!”
冯剑梁道:“那是道长你宅心仁厚,这些人倘若不死,谁敢保证宋廷蓄谋刺杀金主一事不被泄露?只有死人嘴里最严!那么这件苦差,说来说去,只有着落在钱老将军身上了。钱老将军是个肝胆相照、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何能行这等卑鄙肮脏的龌龊事!然则他身在军中,朝廷指令却又不得不听,正所谓忠义两难全,钱公子,若换做是你,此事该如何抉择?”
钱顺江听他这番言语,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明明不大相信,嘴上却无力反驳,此时经这一问,更是说不出话来,冯剑梁见他迟迟不答,只得继续说道:“钱老将军跟十八勇士朝夕相处,数载不曾分离,他老人家高义薄云,自是不肯残害兄弟,无奈军令如山,又不能做朝廷反叛,最后思来想去,只有将此事偷偷告知勇士们的首领,要他们听天由命,自己则自戕以谢天下!钱公子,你可听仔细了,令尊并非被十八勇士造反枭杀,乃是为了世间公道舍生取义,自杀而亡的!”
钱顺江对此早有先入之见,哪里肯信这番说辞,大声道:“你胡说!一派胡言!爹爹……爹爹……若他要救十八勇士,缘何这些人最终仍然事败身亡,只留下了李微一人?”
冯剑梁叹了口气,道:“想是苍天不佑好人,十八勇士的首领得了钱老将军讯息,只想连夜通告同僚,大伙作鸟兽散,隐藏于天下也便算了。哪成想那汤思退老奸巨猾,他早已料到钱老将军侠肝义胆,只委托于他恐不妥当,是以又另派了人手前去军营灭口,这叫做以防万一。可怜首领回到营地,便见到自己的十七位同伴个个口鼻流血,早就被人下毒杀害了,他不敢多加逗留,和派来的官军一阵厮杀,侥幸逃脱了性命,自此远走北方改名换姓,不再以真面目示人。嗯,不错,这位十八勇士的首领,便是黎元贵黎先生,当年泰山派的李微李师兄!”
钱顺江胸中波涛汹涌,他先前追查父亲身死之因时,便有种种狐疑,有几处颇为说不通,只不过当时复仇心切,也没做深究,此刻听闻冯剑梁所说,似乎将不合理处都一一解惑,但觉真相或真如此,心里不免有所动摇,可他这一年多来朝思夜想妄图报仇,又岂会被他几句言语说服,于是强行定了定神,挤出一丝冷笑,道:“我查了载余,问了无数先父同僚,也不曾听闻你说的这些。这是宋廷的一项大丑事,既然如此绝密,冯大侠又如何能知,着实令人费解。”
冯剑梁正色道:“空口无凭,我知我这般言说,钱公子定然不信,此事既是朝廷私密丑闻,你说的那些令尊同僚,在军中都不担任要职,只会道听途说,却又哪里会知晓真相?而传我讯息之人,正是当年的亲历者,这叫人如何不信!”
这话正戳中钱顺江痛处,他也深知自己查访的颇浅,许多定论都是推演和猜想,此时听说有亲历者知晓真相,自然要问其人身份,急忙大喊道:“是谁!你说此人是谁!”
冯剑梁道:“事关他人安危,我不能当着大伙的面直诉其名,若要跟你耳语,恐你也会提防,我便将他写在纸上,你阅过毁了便是。此人料来你也认识,你如还不相信,可南回当面问他!”从八仙桌上取过店家记账的纸笔,刷刷写了几字,团成一个纸方,抬手丢了过去。
钱顺江举臂一操,将纸团轻轻揉开,定睛瞧了瞧上头的名字,不由得双目圆睁,胸中大震,心里立时又笃信了几分,这口气一松,身子顿时瘫软,扑腾一声跌坐在椅上。众人见了他的神情,都想纸上所写之人必定极有威信,看来他不等回去对峙,就已心中信服,这场梁子只怕就要揭过了。张世宗眼看局势不妙,钱顺江已然指望不上,蒋韦又莫名身死,今日若不将黎元贵诛杀,等同于放虎归山,日后自己一派在菠莲宗怕是再也无有立足,索性把心一横,道:“姓黎的,今日是咱教内清理门户,我便将你正法于此,再来推举新任宗主,好过将这半百基业毁在你手!”一声令下,身后的几名教众顿时将黎元贵等人围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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