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好妹妹,你可醒来了,荷香,你能看到我吗?听到我的声音吗?”冯清水捧着武荷香的脸近似呼喊地说,他那温和的气息使她明显能感觉到。
好妹妹!多么亲切呀,这是冯清水第一次这么呼唤自己。真的是他刚才这样呼唤自己的吗?怎么会听错呢?看他那一副着急的样子,还用怀疑吗?可惜只叫了那么一声,轻轻的一声!清水哥,多么希望你再那样重复叫一遍,再叫一声“妹妹”!为什么我睁开眼来,你就改了口气?你知道吗?那一声是我在朦朦胧胧中听到的,在依稀中听到的,但是,那一句多么地刻骨铭心啊!那一句,我听上去比任何一句都要真切,都要温馨,都要甜蜜,都要深入骨髓!
她看着他,看着他着急的样子,那么美,那么亲切,那么心心相连!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也叫一声清水哥,但,还是没有能够发出声来,少女的自尊和矜持使他已经送到喉轮的话音又毫无底气地咽了回去。
多么美好的时刻,但愿老天爷能让这个时刻过得再慢些,让大地的时钟停止转动,让自己一直这样靠在他那起伏不平的胸前,让温情的微风抚慰着受惊的心田,她的整个身心显得那么松弛,那么坦然,那么惬意。她静静地虚合上眼皮,就像小时候伏在爸爸的肩上睡着一样。
但好景不长,这样的温馨,这样的享受,只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绝对没有两秒钟,绝对没有!
她就又惊慌失色地睁大了瞳孔,因为,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吆喝声和谩骂声。
冯清水的神经像是被触了一下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武荷香不顾一切地坐起来一看,这一看不由得不使她触目惊心,陡生恐惧。他看到了不远处奔来了一群人,气势汹汹的一群人!那群人的前面就是那个刚才在视野里消失掉的家伙。
只见那伙人来势汹汹,张牙舞爪一溜小跑而来。
武学兵也呆若木鸡地站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原来刚才跑了的那个人是去搬救兵。他感到头胀脑昏,惊慌失措,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群狼似地阵仗。他不知道接下来会落得多惨。心中的血气在向上喷涌,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的大脑也没有余地去想会有什么后果。下意识中,他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没有得手的武器,只有个7、8寸的长石块,正好握到手里,于是,他来不及多想,一下扑过去,将那个石头短棍提在手里,准备迎接新的挑战,不管自己到后来会怎样,反正临倒下之前也要先放倒他几个,弄个够本,一个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男孩,这只能是一个人可笑又可悲的最原始的本能。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如他的想象,也未如冯清水和武荷香的想象,并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进行短兵相接,以死相搏。
那个红哥本来就是个不要命的主,一看救兵来到,更是有恃无恐,只见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准备朝武学兵砸来。
武学兵瞅着他怒目而视,似乎早有防备,见他将手举过头顶就要投出来,做好了躲闪的准备,接着就是要扑上去,用手里的小石条向他说话。
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当头,只听一声断喝:“住手!”这一声是一个中年男子发出来的。他挺着又宽又大的身板跑在最前面,发出的声音仿如洪钟,这一声吼扩散开来,在对面苇地后面的土崖上打了一个回旋又反声回来,使已缺失理智的红哥顿时象被点了穴似地,手里举着的石头顿时固定在了空中。
只见那中年人迈着有力的步伐,跨到那个红哥的面前,把他手里石头一把掀掉在地上,朝着他那被流出鼻血抹红了的半边脸就是一巴掌:“不想活了?活给老子丢人的东西!”
“胡部长,这,这不怨红哥,是,是他们偷公社的苇叶,被我们逮住,他们就——”站在那个被叫做胡部长旁边,刚才去搬救兵的家伙声嘶力竭地在一边替红哥辩白道。
“是,是是。小军说得对,我们正好碰上他们偷公社的苇叶,他们还打我们,就是那个,那个王八蛋,生瓜蛋,下死手。”叫红哥的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指着武学兵骂道。
“还不放下你手里的凶器?怎么,还想撒泼?给我蹲下!”那个胡部长瞪起两只狼一样的三角眼朝着愣在那里的武学兵大声吼道。
武学兵毕竟是个大孩子,哪里经过这个场面?被这个有着部长身份的中年人一声喝令,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握着石块的手,石块脱落到脚边的地上。
但是,他却没有蹲下,他的心里有一种天性的钢筋在支撑着他倔强的身体,使他无法弯下自己不服输的膝盖。他一动不动地瞅着面前这个看上去很威严的男人,他咬着牙,攥着拳头,就像走到悬崖上,回头面对敌军刺刀的勇士一样,眼光里充满了敌意、怒火和不服气。
“你胡说,是你们先无理,我们才自卫的,红口白牙怎么能信口雌黄呢?”说话的人是冯清水,“信口雌黄”这个成语还是刚刚学来的,情急之下,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他两步跨到武学兵的身边,扭回身来,面朝着胡部长一群人,怒目而视,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
这时候,武荷香也努力地托着地边立起来,满头秀发已经随风散开,只露出一只流泪的秀眼。
她趔趄着一步一摇地慢慢走到冯清水的身边,那画面简直就是战斗片电影中的弹尽粮绝的英雄,仿如面对敌人刺刀的三壮士!
那个被叫作胡部长的见此情形,没有再多说什么。那只三角眼往四下里瞅了瞅,看到了武学兵那只被苇叶塞得鼓鼓的书包,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把书包提起来,从书包里稀里哗啦地撕出几把苇叶,随后往武学兵他们面前一丢,声色俱厉地说:“这是什么?这不是偷苇叶吗?还说别人瞎说,我看你们是无理强辩三分,一群刁民!给我把他们全部带回公社去!”
武学兵三人一看此状,底气自然当即泄了七八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一群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由得都无奈地耷拉下了坚强的脑袋。
武荷香的腿在开始发颤,身上也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和人民教师的女儿竟然伙同男生偷人民公社的苇叶,这是多么的丢人,多么的羞耻啊!这要是传出去,还怎么在同学面前,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这会给一向爱面子的父亲脸上抹黑的,会给一向注重道德教导的母亲脸上抹黑的。武学兵和冯清水,你们怎么就鬼迷心窍要到公社的苇地里偷苇叶呢?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想到这里,不禁两行泪水又夺眶而出,咸咸的,顺着嘴角流进了嘴里。
冯清水下意识地用手拉住了武荷香的手,因为只有他离她最近,她身体的颤抖,只有他能感知到。他紧紧地握着她,似乎要把自己剩下不多的勇气分给她。其实,他的内心也在打鼓,罪证赃证都摆在面前,有什么好再辩解的呢?可,这件事又是多丢人啊,自己还要上高中呢?会不会因此受到牵累?看样子,这是公社的苇地,将来无论是到县里上重点高中,还是到清树上普通高中,都要在大队和公社加评语的,这下子不都完了吗?他们会饶过我们吗?即使是传到杏河坪初中学校,老师们还会承认我这个三好生吗,如果升高中加分的话,不也全打水飘了吗?还有,父亲一向在村里老实巴交,一辈耿直,这下子不是让他也背黑锅了吗?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要是传回去,哪还了得?让他这个本来就底气不足的外来户怎么抬起头来?唉,都是你武学兵,你平白无故地去人家的地里摘苇叶,这下好了,栽倒公社干部的手里了,这可怎么是好?
武学兵可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多,虽然说苇叶被那个叫胡部长的彪汉揭了出来,那又如何?不就是几片苇叶吗?又能怎地?你们公社有的领导还向我父亲要过土豆哩,那不比这贵?今天运气不佳,算是栽倒你们手里,好汉做事好汉挡,我自个担着,一个高中都考不上的人,公社又怎样,看你们能把我怎地!难道还能不让我回村种地?不用拉倒,我正好闲着。再说,我家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我父亲是一直干革命的老支委、老干部、老党员。只可惜把他们两个也拖累了,他心里唯一负疚的只有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事已至此,也只好认栽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偷偷瞟了他们俩一眼。
三个人就像做错事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望着脚尖,一声不吭。
“把他们带回公社再说!”那个胡部长摆了一下手,对他身后的一伙人说,随即又朝着那个红哥大吼一声,“你也给我滚回去!”
此时,老天爷也仿佛长舒了一口气,眯缝上了明亮的眼睛,山尖上的最后一抹阳光也荡然无存,西边的天边已点燃了夜幕来临前红殷殷的烛光,一缕灰色的云丝悄无声息地拉扯着飘过去。清风似乎也加快了流动的脚步,凉丝丝地在他们忧愁的脸颊上胡飞乱舞,苇地里的苇叶发出呼啦啦的凄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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