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很和气,穿着崭新的工作服,用“叽哩咕噜”的外语跟我们热情地打招呼。他们扯着红黄蓝三色的胶皮细电线,每隔二十米挖个小坑,灌上水,将一截截明晃晃的铁管相互连接就着坑眼儿打入地下,将电线与突出地面铁管的顶端相连,然后示意我们远离。一个外国人在远处按下按钮。
“砰”的一声闷响,震彻着我们的耳膜,一股股泥浆从每个孔眼里冲天而出跃上云霄,把我们吓傻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勘探石油。
我们站在一边儿,边向嘴巴里塞甜脆的胡萝卜,边傻傻地看着他们。
“What are you eating? e somethi?”一个高大的外国人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的眼睛,像一堵墙一样挡住了我的阳光。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后退去。他停在那里摊开双手,不像有威胁性的样子,一手指着我手中的胡萝卜,一手指向自己张大的嘴巴,“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皱着眉头迟疑了好久,我才把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他。
“Thank you!”他笑着说,那笑容像涂抹着天空的阳光。他转身走去,到盛水的塑料桶边,倒水将胡萝卜洗净,“咔嚓”咬下一截儿,大吃大嚼起来,边吃边赞叹,“Very good!great!”
“Very good! Thank you! Another one,please.”他又指着自己的嘴巴笑着请求我。我翻过裤兜,摆摆手表示没有了。他遗憾地离开了。我重新翻回裤兜,有点难过,觉得欠了他什么。我跑回家去。
我家从不种这类东西,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时间,不像我二爷家,大半个天井被开辟成小菜园,一到夏日,菜园里就满目琳琅、赏心悦目。于是我跑到二爷家,跟哥哥和建莹姐说外国人的事情,特别提到了胡萝卜。建莹姐和哥哥瞅瞅二爷不在家,各自装满了一兜胡萝卜,向野外跑去。
向我请求胡萝卜的外国人不知去哪了,于是我们站在另外几个外国人旁边,掏出胡萝卜塞进嘴巴,有意咬得“咔嚓”作响,胡萝卜的汁水顺着我嘴角流下来,脆生生的香气在空气中蔓延。终于,有一个外国小伙子回头望向我们。
“Excuse me,May I have a carrot?”那个小伙子走近我们,对站在我们之间的建莹姐问。这个小伙子比之前的那个更高更帅,蓝汪汪的眼睛仿佛幽深的湖泊,微笑仿佛湖面上闪动的波光。
建莹姐看着他,又看看我。
“他一定是向你要胡萝卜。”我说。建莹姐将手中的胡萝卜递给了她。那人摇晃着手中的胡萝卜,微笑更加灿烂了。
“Um,Yummy! What's your name?”他嚼着胡萝卜,点头赞叹着,用那双湖泊似的蓝眼睛盯着建莹姐。
建莹姐十五岁,人生中最好的年龄,碧玉年华、怀春季节。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庞,一对乌黑清亮的大眼睛,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她望向那对蓝眼睛,她的一泓潭水立刻被一片湖泊包容了。建莹姐从未被一个男孩子这样看过,尤其是又高又帅气质闲雅的男孩子,她的脸红了。
“You're like an angel.Your name is Angel.”他又“叽哩咕噜”地说道。
“啵。”那个外国小伙子趁着建莹姐惊慌错乱的时刻,俯向她的脸,吻了她一下。
“啊!”建莹姐迅速转身,尖叫着跑开了。
或许那个吻,在那位外国小伙子的国度里很是寻常,可是对于落后闭塞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乡村来说,这个吻无异于污辱。在家里,我甚至从没见过父亲吻过母亲。亲吻,在大多数父母看来是邪恶的,他们给亲吻叫“亲嘴儿”,一想到这个词儿,他们的身上从内而外就会渗出粘乎乎的邪恶。他们受其激励和怂恿,却在拼命抑制它。
我和哥哥认为那个外国小伙子欺负了姐姐,对他怒目而视。外国小伙子看着跑走的建莹姐失落地垂下了脑袋。当他抬头望见我和哥哥眼中射出的寒光时,迟疑了一下,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我们无能为力,那些外国人就像有魔力的妖怪,在我们的心目中巨大而神秘,令我们不敢报复,唯有在心底里狠狠地问候着他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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