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扶故作谦虚推让着,盛情难却之下欣然接受,从身后的下属手里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笔墨,大笔一挥而就,那首诗龙飞凤舞地跃然墙上,人群中再次响起一片叫好声。
令狐绹夸赞道:“年兄功底深厚啊,五言、七言诗写得向来是出类拔萃呀。”
杨老爷子同样十分地欣赏,“老夫最喜爱他的双塔对峙诗了,尤其是那首《赋愁》。”
魏扶又是谦虚推让一番,这才对榜前的书生说:“小伙子,不哭啦?这就对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考得头名就才华横溢吗?我看不尽然吧。”
那书生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魏前辈,您说得在理,自古以来有多少名士大家或伤感于科举,或不屑于仕途,隐居山野写出恢弘大篇,流传百世。可我昨夜做了个梦,我的名字位列榜首啦!”
“梦里的事还有个准?你说它不灵吧,每每日后突然你走到一处,会惊奇地发现曾经在梦里来过,场景人物完全吻合;你说它灵吧,却又影影绰绰,如同被包围在迷雾之中,要较起真来又差之千里。”杨敬之颇有见地地评论着。
魏扶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问:“杨老爷子是否有过亲身经历吗?”
“是啊!那是文宗开成二年,我那二小子杨戴准备参加省试。有一晚我突然做了个梦,梦见新榜上公布的四十名进士,历历可数。刚看了一半,便见到了戴儿的名字。他后面的那个进士姓濮阳,而名字没看清。我醒来之后大喜,抓紧时间四处打听,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说有个叫濮阳愿的人,文章写得特别好。于是老夫找到他住的地方,那人说自己是福建人,从未到过京城。我便嘱咐戴儿要和他往来交朋友,这样的那个梦才能应验。私下观察濮阳愿,见他眉清目秀,谈吐稳健,文章写得十分精妙。就把他安置在学校里,命戴儿与他朝夕相处。不料,就在考试前几天,濮阳愿暴病而亡,我是既惋惜又惊骇。没办法,经过一番奔走,才将他的遗骨送回了福建。然后,我告诉戴儿,梦终归是梦,不灵!你的这个进士恐怕是保不住了。可没想到,春闱放榜后戴儿却考中了进士,那时雁塔题名还没有被李德裕废止,新贵们都要到慈恩寺去,每个中举的人写下自己的族望。人家题完之后,我在塔下散步,抬头看了一眼写的名字,弘农县的杨戴、濮阳县的吴当,可把我惊得是目瞪口呆,真是恍然如当年梦见的一样呵!”
“还有这事?”礼部侍郎听得入神咧嘴乐了。
杨敬之向榜单凑近了,老眼昏花地又仔细辨认着,“老夫看今年的状元是顾标!他不会是濮阳人吧?”
“不是!”站在旁边的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你和他很熟嘛。”老爷子面带笑容地说。
“是,我就是顾标,顾标就是我。”书生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
“你就是状元了,应该高兴呀,怎么还哭啊?”主考官不解地问他。
“我昨夜梦见金榜题名了,可榜上的进士应该是三十三名,我数过的。而现在却少了三个。故此我怕其中有变,可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你会道家的梦报通灵术,能遥知未来,未卜先知吗?”魏扶说着又提起笔来,走到榜前勾勾点点写下三个名字,再数高中的进士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三人,“封彦卿、崔琢、郑延休,这三个人才学俱佳,是我不愿舍弃的。为此,我上奏万岁得以恩准,特别额外增加三个。”众考生更是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大家将神采飞扬的魏侍郎恭送回礼部衙门。
主考官称心如意地走了,新科状元也筹措满志地离开了,杨老爷子心情愉悦地挽着皇帝的红人令狐绹,两人深有感触地谈论着向皇城西角的国子监去了,留下的是礼部东大墙上喜气洋洋的皇榜和一群你来我往、百感交集的考生们。
从吏部方向来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清醒一个微醺,一个忐忑一个自负,一个是青黑色软脚幞头、身袭黑色胡衣的中年文人,一个是衣着华丽高雅的小个子才俊。他们也是来看榜的,只是一个是在两年前已被武宗钦点补录的进士,一个是期盼了二十年还未跃过龙门的伤心人。
“兄弟,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知道今天放榜还管不住自己。”
年轻些的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开言道:“顾大哥,今年入闱是势在必得,我是谁?当今皇上的表哥,我母亲是他五姑。”
同伴不加思索地反驳说:“得仁啊,不是哥哥我取笑你,那文宗、武宗还是你侄子呢,也不是没有关照你,回回名落孙山吗?”
“这次不一样!”年轻些的听这话刺耳,当即拦住朋友不让他再说,“我和皇帝表弟关系非同一般,他登基之前,不在京时我对他家是格外的照顾。再说,就凭咱这才华,可谓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啊。纵观京城内外,黄河上下,还真没有几个人让我佩服的。”说得他自己都骄傲起来,望着雨后的街市摇头晃脑地吟起诗来,“朝来微有雨,天地爽无尘。北阙明如画,南山碧动人。车舆终日别,草树一城新。枉是吾君戚,何门谒紫宸。”同伴由衷地叫好,夸奖他出口成章的本事。
“没有什么,小意思。顾大哥,你的命就是好,应试文章虽未入那些老夫子、假圣人的眼,却被我侄子武宗一眼相中了,御笔一挥补了个进士。也对,就以哥哥的才学和名气早该金榜题名了。如今你已由礼部转至吏部,关试通过回家守选吧,集训之后最差也能获个县尉当当。唉,我又灵光乍现有诗赠你,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花前翻有泪,鬓上却无丝。从此东归去,休为坠叶期。”
同伴索然地回应,“得仁啊,你的诗来得也快,过奖啦。其实我顾非熊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参加省试全是为了争一口气。”
说着话两人来到人群的外面,“伙计,让让。”刘得仁在前面挤着,“顾大哥,前几年的状元是郑颢、卢肇、郑言、易重。”
“这我知道。”
“去年的是狄慎思。”
“这我也知道,今年不知是谁?”顾非熊在后面问道。
“我也不照,让我看看今年的状元是谁?”刘得仁终于来到前排,顾非熊跟进来冲着身边的考生点了点头。
“顾标,大哥,是个叫顾标的。”他的眼睛快速地扫视着榜面,“逼列,今年又没有我!”
望着朋友的一脸颓丧,顾非熊逐个地把榜上的人名细看了一遍,确实刘得仁又落榜了。
身边操着舒州口音、消瘦的小伙子安慰道:“嗟!偶曹松,不是几巴哈吊敢,舌条乱岗,说出话来不嗐人。椒椒,岗老实话,就取这三十几人,偶些不容易,主考官也不容易,魏侍郎为了多争得三个名额还特意进宫求的皇上,他还作诗激励偶些落榜的学生。”
非熊非常意外地问:“你说魏扶还特意去求皇上?他这么大公无私,爱惜人才吗?”
小伙子指着墙上的题诗,两个人轻声读着魏扶的那首七言绝句。“真没想到,魏扶还有可爱的一面啊!那三个后补的进士是谁呀?”
顾非熊问那小伙子,叫曹松的学生便指着榜尾的三个人名,得仁看去不禁大喊大叫,“魏扶丢你先人,补的是这三个货,御史中丞封敖的儿子封彦卿、郑玖的二儿子郑延休、崔琢更不用说满朝都是他崔家的三亲六故。还不知羞耻,假门假事地写诗,我剥了它的皮。”
他气往上撞直奔那红墙而去,拾起地上的湿土块,几下把这七言的变成了五言的,再读那诗变成了“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昔日辛苦地,今日负前心”。得仁这才解气地拍打着手上的泥土,头也不回地和好朋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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