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十四巷被一阵清香唤醒。
睡眼惺忪的人们顾不得洗脸梳头化妆,循着香味汇聚到小酒馆。
小酒馆的大门开着。
小院正中放置了一张长长的木质长桌。
长桌上整齐码放着十叠蒸笼,一叠十层,蒸笼两边各放着一口铝制大锅,一锅黑米粥,一锅红米粥,袅袅蒸腾着热气。
大锅两边又各自垒着一叠一次性纸碗,分别腾出一个纸碗,里面装满一次性塑料勺。
旁边老槐树枝上挂着一打塑料袋,树下石桌上放着一个破纸箱,纸箱里零碎放着半箱一块面额的纸币,纸箱正对着大门那一面,以极见功底的小楷写着两行字:
无人售卖,请排队自取,投币找零。
包子两元一个,粥两元一杯。
街坊们窃窃嘈嘈讨论着,没想到这对叔侄买下这仙家福地,居然真的开了个包子铺,还搞无人售卖,想来是真的不在乎钱。
第一个吃螃蟹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叫曹招娣,乳名小草。
高中毕业后撕掉录取通知书,独自从怆州农村老家入京务工的她,是这条巷子里某个有钱人家的保姆,见人就是张自自然然的极甜笑脸,素面朝天,在这个化妆邪术和PS邪术泛滥的脸盲时代,她那张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小脸,成就了另一种美。
她没有功夫闲谈,也没功夫关注什么仙家福地,她就是被被香气唤醒的主人家唤来卖包子的。
买完包子还得收拾屋子,八点收拾完,她要去水云旁听一节课,然后回来做午饭。收拾完午饭一般是下午一点半,离做晚饭她还有三小时时间可以自习。晚上九点半上夜校到十一点,早上六点半起床。
这样的生活雷打不动,曹小草却酣之如贻。月薪三千五,管吃管住,还没有小主人。
她走进小院,掀开蒸笼。
诱人的清香顿时就浓郁了几分。
曹招娣用夹子夹了个包子,从槐树上扯下一个塑料袋接着,小心翼翼地吹着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她只是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咀嚼,便瞬间楞在原地,像被人点了穴,像失了魂。
她恍惚间回溯了二十年时空,来到了生命的起点:
贫穷的村落,碗口大的木桩撑起梁柱框架,竹片子编织为墙,牛屎糊过涂在竹片缝隙里遮风御寒,茅草稻草混杂着铺在屋面挡雨的,没有窗户的破房子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
一个妇人虚弱着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垂下头:“娘,对不起,我生了个女娃。”
一个眼神黯淡的庄家汉子强打起精神安慰媳妇:“没事,再生个男娃就行,养的起!”
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就叫招娣吧。”
……
夜深人静,妇人弱弱问汉子:“他爹,咱们换个名字吧,我怕闺女长大了,恨咱们。”
夜静了半天,汉子才幽幽道:“那就给她取个乳名,叫小草吧”。
……
六岁的曹招娣考了两个一百分,欢天喜地地拿给爹娘看。
妇人和汉子报以鼓励的笑容,把她揽在怀里直亲。
……
十三岁的曹招娣考了第十四个第一名,却不给父母看了,默默地把奖状藏在床单下,却把弟弟的第十二张奖状郑重地贴在墙上,然后背起箩筐,带着弟弟去打猪草,拾干柴,干农活。
……
十三岁到十六岁的一千零九十六天,生活没有任何改变:读书,割草,拾柴,务农,做饭,洗衣。
这三年,黝黑精瘦的汉子在工地越发黑瘦,返家的日子总是农忙时节。
……
十六岁从牛屎糊的墙里搬出来,换了间敞亮的大平房,虽然看不见瓷妆铺地精装吊顶,搬进新家的还是那些破旧的木床和碗柜,只是换了台彩色电视,多了一梦寐以求的沙发,和一张玻璃茶几,姐弟两人却欢喜了整整一个暑假。
……
十七岁家里办了两台白事,那个老妇人和那个汉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平时三炊也砸不出个冷屁的黑黝汉子,临终遗言是“这辈子吃的穿的,都委屈闺女了,告诉她,有怨恨也藏着,别怨出因果,不然下辈子还得被我拖累。”
……
十七岁的曹招娣悄悄撕掉录取通知书,跪在母亲面前哭道:“妈,对不起,没考上。”
她在附近的怆州煤矿上找了个守夜的活,一月一千五。
她每天闲暇时总喜欢坐在田埂上等。
她在等一个十八岁的生日。
从与夏虫低语倾述等到与冬雪默然相望,她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雪晨里收拾起行囊,独自北上。
她等不及了,她要在之后的六个月里挣到弟弟的大学学费。
……
头发半白的妇人从厕所里找到被撕得细碎的录取通知书,用钳子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夹出来,用毛巾微微粘湿后细细地擦掉上面粘着的污秽,一个人躲上山去,放在山顶曝晒干,然后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拼凑复原粘好,带回家从床底下翻出陪嫁的老旧红木箱,开锁,把录取通知书放进去,放在那一整箱子的奖状上面,然后趴在上面无声大哭。
……
……
二十年人生重放,她历经过的或是背着她的瞒着她的,只要与她有关的,都如一场电影,放映给她看。
——像一场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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