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明六年,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大雨滂沱。
从燕京至海津的铁路早已通车,一辆蒸汽机车在黑夜里,拖着六节车厢,自海津往燕京方向,冒雨疾驰。
京津铁路,已经开通了客车和货列,但是在这个春雨之夜,蒸汽机车所拉的,却是枢密院之要员专粒其内部陈设,很是精美,一节车厢被分隔为大两间,间之内设有床铺,以供途中歇息之用,另有一节车厢则被改造为办事理政之所,设有书案桌椅等物。所有的车厢都装有水箱和冲水式蹲厕,相较于马车,火车实在是一种更为舒适的出行方式。
乘坐这趟专车的,是郭继恩和他的亲兵卫队。
郭继恩原本在海津巡视,接到燕京急报,许云萝即将分娩,已经送入西山之陆军医院。于是他不得不连夜从海津赶回。
最初的时候,客运列车车厢之中,皆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灯具照明,它被挂在车壁上,以煤油为灯油,灯芯之外配以玻璃罩。光线昏暗,随着列车行驰晃动,而随之摇曳。在大多数路段,都禁止火车夜间通行,以防突发不测。
后来,人们给机车和车厢都安装了一种轴驱发电机,配以全新的,叫做电灯的新式灯具,使得铁路运行在夜间也变得十分便捷。虽然电灯售价昂贵,而且因为工艺未精,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因为寿限已至,而不得不将之替换,但是铁路工人和乘客们,却很是喜欢,觉得它极为透亮,无论马灯、煤气灯,皆不能与之相比。
不过,在京津等城市之中,能用得起电灯之人,非富即贵,终究为数甚少。大多数人居家出行,仍然用的是煤油灯、马灯之物,而大街之上的路灯,也依旧还是煤气灯。
电灯光将车厢里映照得很是亮堂,衬得车窗之外愈发漆黑一片,只有列车驰过铁轨接缝处的咔哒声响,在提醒着人们,火车依然在向前飞奔。
郭继恩双手抱胸,靠着长椅,皱眉瞧着车窗上映出自己的形貌。窗外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滑下,让他的面孔不时变得扭曲,狰狞。
从雍平十六年初春,他带着霍启明、周恒等人闯入燕都西苑大营接掌兵权,到如今,已经整整过了十个年头。
光阴荏苒,岁月如刀。一个个逝去的面容浮现在郭继恩脑海,浮现在漆黑的车窗,又渐渐褪去,隐入虚空之郑
和十年前相比,郭继恩的相貌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保持着军中习性,头发剃得很短,下颌刮得乌青,面容英俊却全无表情,如同雕像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漆黑湿漉的车窗,久久未动。
奉效节如今也已经被调出亲卫营,转往别处擢任。亲卫营甲队队正路福平走进了郭继恩歇息的车厢,向他禀报道:“黑大雨,火车不敢行进过速,估摸着得要两个时辰,咱们才能赶到京南火车站。都帅不妨先睡一会儿。”
郭继恩点点头,却并没有躺下去,只轻轻摆手。路福平便又躬身抱拳,退了出去。
列车终于开进了京南火车站,这里位于京城丽正门外正南方向,距南苑大营不远。车站之外,货栈、邸店、食铺云集,还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店铺,五光十色,俨然又为一处繁华市井。
机车缓缓减速,驰入站台。这时色未明,雨却下得愈发密集起来。翊卫师点检王庆来等人,都提着油纸伞,在站台上等候着。见郭继恩下了火车,连忙上前迎道:“这雨太大了,属下已经备好了马车,就请都帅换乘,赶去西山罢。”
郭继恩点点头,却又吩咐道:“王点检不用相送,等雨了,你自回城去便好。”
一行人出了车站,路福平等随扈警惕地四下瞧瞧,见两旁是成列的翊卫师兵卒,步枪都上了刺刀,警戒护卫,他们这才上邻一辆马车。郭继恩独自坐进第二辆马车里,两辆马车在王庆来等人注目之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发了。
爆豆一般的雨点撒落下来,色渐亮,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水泥马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城外民居,间或还可瞧见碧绿的田野。终于,西山陆军医院的院落,出现在车队眼前。
这座医院虽地处燕京城外,其医治手段,却是有口皆碑。
陆军医院的院内,是前后两座三层的红砖楼房。大院之后,另有院落,好几幢四五层的楼房,却是医生们的住宅,和护理士们的寓所。当两辆马车冲进院子,大雨突然间变得稀疏了起来。
郭继恩跳下马车,不等随扈们撑伞过来,就急匆匆走上台阶,穿过前楼。
后楼是住院楼,清晨之时,楼中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口罩、身穿白袍的少妇,大眼明亮,瞥见郭继恩进来,便迎上前道:“都帅来了,夫人疼了一整夜,如今还在二楼等着呢。奴婢这就领都帅上楼去。”
她是林红罗,原营州军点检雷焕之遗孀,如今在陆军医院做着总务协理。
“好,有劳林娘子。”
两人一块上楼,行至走廊最尽头的产房门外。林红罗推开一间房门,郭继恩便瞧见许云萝坐在那里,梅文秀和一位护理士陪在她身旁,此外还有一位女医生,立在一旁。许云萝一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姣好的面容之上尽是娇弱疲惫之色。
郭继恩立即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会感觉如何了?”
“疼。”许云萝声音极低地道。
林红罗过来,与女医生低声话,那医生便向郭继恩道:“这样下去不是法子,都帅,咱们提议,为夫人做剖腹产。不知都帅以为如何?”
“方医生?”郭继恩毫不犹豫点头,“咱们自然都听你的主张。”
梅文秀神色有些慌张:“要,要在肚子上划开一刀?”
那位方医生也戴着口罩,双目注视郭继恩道:“剖腹之术,施行已有数年,咱们也颇为熟练”
“不用了,我信得过你们。”郭继恩只瞧着许云萝,头也不回道,“现在就预备。”
“既如此,”林红罗开口道,“都帅请随奴这边来,还得请都帅署名一份文书。”
“好。”郭继恩便跟着林红罗出了屋子。
“手术签字,这是必办之手续。”林红罗手里捏着一张纸,瞧见郭继恩神色,她轻声笑了笑,“都帅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女人,都得经历这一遭。”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好。”
他稳稳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跟着林红罗出来,许云萝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郭继恩下意识便想进去,林红罗连忙阻止道:“都帅,你不可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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