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都知道,纵然我流再多的眼泪,死去的小兔子也回来不了,更何况已经去了的人。
立时我没应爹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可翻了年头,我还是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回晋王府住了一长段时候——我娘的忌日到了,我亲爹请了几位得道的高僧诵七七四十九的经。
一回去,高僧见着了,牌位也祭拜了,灯油也点了,我随姨婆不太信这些,住了两三日后,便琢磨着收拾东西回宫去瞧一瞧姨婆,哪晓得许久不见的亲爹找了个黄昏牵着我往明珠苑去,趁着暮色讲了许多话,从栅栏里的几枝岔出来的鸢尾花,讲到还摆在木案上的母亲以前顶喜欢的一只珐琅酒壶,爹问我还记得不。
我摇摇头。
爹便在余晖下笑了起来,“那时候你还小,这么长。”他比了个长度,继续说,“连爹娘都不会叫,哪里还记得到啊...这是你娘顶喜欢的一个酒壶,每年西北送了葡萄佳酿来,你娘就把酒灌进这个酒壶里,你嘴馋非得咿咿呀呀嚷着要尝,你娘就拿筷子头沾了滴酒给你尝…”
爹看起来很愉悦,我很少看见爹愉悦的神情,嗯…其实是我很少见到爹。
明珠苑里静悄悄的,但是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的光照在木案上。
我正好看见了珐琅酒壶折射出的那道银光。
我们俩从里间走到外间,再从外间走回里间,娘用过的胭脂膏已经凝成一坨了,娘用过的铜镜却照旧还很清晰,我和爹的脸全都映在铜镜里,爹看我的神情,好像穿过了好几十年。
之后我就没再提要赶紧收拾东西回宫去了,反正也只有四十九天。
白天僧人要念经,我就在小苑里听书描红,跨院的贺妃讨厌得很,常常端着食匣子跑过来扰我,话里话外透着亲近,口口声声叫着“惠姐儿”,我不耐,只说“母亲叫我惠姐儿,姨婆叫我惠姐儿,贺妃叫我郡主才算有礼数。”
像戳到了她脊梁骨似的,哭得梨花带雨地嚷起来,无非是什么“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也算长辈,叫一句惠姐儿算是折辱了吗?郡主嫌我身份低,却也不想想我同王妃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我叹了口气,莲玉姑姑待她是老熟人了,把她往门口一推,再手脚麻利地往地上洒了盆开水。
地上滋滋冒热气,她却仍在嚷个没完了。
也不晓得事是怎么传到爹耳朵里头,反正我是没再见着过贺妃了,听人说是被送到了庄子里去养老了。
蛮好笑的,这才不到三十就养老了。
四十九天过得快,临了临了,我找不着酒,也不想找小厨房要,鬼使神差地摸了串葡萄塞在袖子里头往明珠苑去,将近花间,却听见里头有动静,赶忙缩成一团,戳了个缝儿往里看,却见爹正用着那盏珐琅酒壶喝酒,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我脚下放轻便,越发靠近,这才听了个清楚。
“阿妩啊…我晓得我对不住你,我这辈子唯一对得住的人就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也是她。她说她是无心的,她说是哥儿脚下滑落进了水潭子里,她说她让人将欢哥儿捞起来的时候,欢哥儿早就没了生气。我那时候蠢,她说什么我都信,她一哭一跪再一求,我想算了吧,左右也斗不过陈家,和她死磕不过徒劳,更何况她还是无辜…”
我僵在墙角,整个身子都贴到墙壁上了,嘴巴上全是灰,屏息凝神。
里间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醉醺醺的。
“你原先说我蠢,我还非不信。如今阿惠在宫里头,我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胆,一听阿惠和二公主打起来惊动了她,我立时吓得朝服都没换,缩在太液池等她,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吗?‘…我不要的,别人也休想要。若当时欢哥儿不死,你与贺氏总能慢慢过到一块儿去,到时候我怎么办?我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欢哥儿去后,你心疼得一病不起,后来的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我却执迷不悟,只想着该怎么样将此事掩下去,甚至拿出正妃的位子来敷衍你…”
“阿妩啊…你说我怎么这么蠢啊…怎么就这么蠢啊!”
里头的人哭得让人胸闷,我也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睛,紧了紧袖口里的那串葡萄,想一想,一弯腰将葡萄串搁在了廊口上。
回宫之后,姨婆问我想不想回去住下去,我摇摇头,姨婆也再不说什么了。
我十一岁那年,朝里朝外都有些不太平静——陈显走了顺真门中轴的御道。
那天晚上仪元殿三个内侍都被打得血肉模糊地拖到了东苑,闵贤妃娘娘亲自去了趟凤仪殿,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后,便又出来了,紧接着就是内侍封了凤仪殿的大门。
慈和宫上上下下也不平静,王太妃拖着二公主搬到了慈和宫住,我领着人将隔壁一间小院子收拾了出来,我和二公主结下的梁子还没全好,可一看见二公主挎着一张脸的样子倒也当真惊了一大跳。
陈显若当真要反,论谁胜谁负,陈皇后膝下的两个女儿都是顶可怜的,里外都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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