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瞅了瞅自家主子两眼,喃喃道“连东陵老叟前辈都对您惧怕三分,我还是识相点好了。”
“东陵老叟……哈哈,好久都没人这么叫他了,”温临风品了口茶,笑道:“他身体好得很,你放心。”
“主子,法信老前辈的事东陵前辈可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在他看来,归于鸿蒙是人该有的归宿。他可一点都不悲伤,还要唱曲庆祝一番呢。”
“周太医、东陵、法信、颜延之,这四位老前辈,十七年来不相见,如今却只剩下三位。”老高说着,叹起气来。
温临风轻笑一声:“数十年前传闻他们是商山四皓再世,却不知是几个倔老头。年轻的时候相交投契,到老来,脾气一个比一个拧。”
老高有些不好意思:“英亲王向来体弱,这么多年若不是周老太医精心医治,哪里能撑到现在呢?东陵老前辈在长安,他们俩也没说见一见。法信老前辈上了九华山,就没下来过。颜老先生倒是经常游历天下,却也不曾北上东去。我倒是一直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呢。”
温临风语气带着笑意:“还不是东陵那老东西,没事就整出一些幺蛾子,唯恐天下不乱。”
“老先生年轻时候找周老前辈挑战医术,找我们太姥爷挑战药术,找颜老先生论儒,找法信老前辈论释,就没有一日停下来过。他老人家就是这么的性子,一生倒也潇洒自在。现在一个人住在长安西郊,怕也是闷得慌。”老高想着就笑起来。
温临风品着茶,语气温和下来:“长安有老沈,你还怕闷着他。要不是长安好玩,他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老高偷笑起来,主子态度一温和,他就好说话,便道:“公子,东陵老前辈是怎么将您和霜枫女侠冷冰清牵在一处的?”
温临风正欲端茶杯的手僵在空中。
老高怕了,忙道:“改天我去长安亲自问问,这夜已深,我就不打扰您了。”
老高匆匆下楼,心头一阵窃喜,东陵老前辈才是真正掌控一切的人呀。最主要东陵老前辈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哎,简直跟他家主子一个德行。哎……怪不得东陵老前辈就算经常被他家主子欺负也还要找着他家主子玩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老高无奈摇摇头。
阁楼上的温临风也无奈摇摇头。他的身份,他的使命,就注定了他不能对一切袖手旁观。可他又能怎样呢?如果李梦天真的如古月所说的那样是千古难得一遇的明君,那么,他也应该阻止传国宝藏重新问世才对。
温临风叹息了一回,家国天下,一旦卷入其中,便再难独善其身。他犹豫了这么多年,不也是为了留一个善身等那个人吗?只是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他若再袖手旁观,许多东西可能真的将超出掌控……
阁楼四围的灯,透过帷幔,软弱无力地照在温临风的身上,温临风沉重舒了一口气。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温临风从袖中拿出一叠密信,一封封看起来,都是关于霜枫女侠的。
看罢,温临风将信都烧掉,缓缓地弹起曲子来。
喃喃沉吟起来:
春风春云春恨涨,旧梦邈杳难思量。
天意不谙离思苦,只教人间尽沧桑。
光阴荏苒梦难成,思君不见泪千行。
遥想当年相逢岁,恍若隔世随风长。
思君不见愁绪浓,遥望天涯千万重。
肝肠寸断为相思,青衫湿遍谁人懂?
明月可曾寄我心,莫教相思空留梦。
不知此时君何在,不知君心似我否。
此情此恨君不知,此心此念何时已!
去去思君君不来,一程相思泪成海。
未曾欣羡当垆酒,何肯负我弄箫台。
缘起缘灭知何处,一日心期千劫在。
老天不管人憔悴,思君此心不曾改。
难知何时再相逢,莫使青春空余哀。
万千相思恨天涯,恨极天涯梦成灰。
鱼沉雁断书谁与,寸寸愁肠夜难寐。
一霎轻叹容颜换,琼花落尽箫声咽。
春江花月可奈何,一怀幽绪不胜悲。
夜色惨淡,曲调凄然。弦与指之间的回响,仿佛是从深渊似的旧梦中发出来的,震碎了梦中的幻境,震碎了所有的坚强与傲慢。
那一声声哀婉的,凄恻的,莫不是他狂傲不世背后孤独伶仃的写照。
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啊,还要等多久,你才会走到身边?
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琴哀婉凄切,心沉郁无措。
这一方太古琴,一生只为等一人啊。
温临风凄楚着,愀然着。琴音住了良久,他的心依旧紧缩着,无法释怀。
“公子啊公子,你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老高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叹息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老高说到后一句,加重了语气,像是故意让温临风听到似的。
温临风当然听到了,只是一阵苦笑,喃喃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眼前人?是心头人吗?若是,该多好……”
远处,响起了幽怨的琵琶,像是诉说无数凄惨的过去,比温临风的琴更悲切。
人生,谁没有过伤疤呢?可终究要走下去不是,只要活着,终究要走下去。旁人如是,何况是温临风呢?从降生到温家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与天下的风烟脱不了干系,又怎能任由他沉沦蹉跎呢?
温临风知道,那是老高在委婉劝自己呢。每当老高想劝自己又不敢说的时候,都会闷闷地弹他的琵琶。如果说他一生苦,跟老高比起来,他又算什么呢?
温临风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夜已三更,温临风整理了片刻心情,又弹起曲子来。
此时曲调清扬,悠远,仿佛透过清华月影,透过时间,绕过光阴斑驳的长廊,走到儿时。那般天真无邪,那般无忧无虑,明净纯粹,毫无杂质……
可惜,不能。他的出生,不由他选择。他还有自己的使命,还有温氏一族的使命需要完成。
曲调忽变高亢激昂,月色仿佛因为这曲调变得更加明朗,夜仿佛因为这曲调跟着澄澈。
老高放下琵琶,叹息一声,终从苦涩的脸上露出会心一笑,熄了灯,安稳睡去。
月儿越来越明,只不知明日江湖,将是何等风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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