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必要去冒险争这一口气。
钱进点点头:“对,我是钱进,我是陈井底同志的老乡。”
他去拉了把陈井底,掏出本子写了几个字:跟我走。
第二招待所的所长叫黄有功,钱进打听过他的信息了。
黄所长去年腊月刚得了个儿子,他带着礼物上门就是针对孩子准备的。
此事已经入夜,二月的海风全是刺骨的寒意。
钱进紧了紧身上的军大衣,衣领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这是身上热气冰冻而成。
他看了眼身旁的哑巴陈井底,这个魁梧的汉子正小心翼翼抱着个红布包袱,指节冻得发白。
自从得知钱进要去给他解决工作问题,他就把这个包袱带上了。
不用说,里面是他准备的礼物。
“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准备,我已经准备好了。”钱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指了指前方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再说,我听说黄所长人不错,人家未必收你的东西。”
他没好意思说,黄有功作为一名招待所所长,家里恐怕是不缺农产品的。
黄有功跟供销总社其他领导干部一样住五台山路,他住的是一栋筒子楼。
楼外墙壁上还留着“抓革命、促生产”、“保卫革命成果”之类的标语,不过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斑驳不清。
就在他们到了楼道门口的时候,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拐过来停了下来。
骑车的是个青年,车把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海滨大曲和一条红梅香烟。
双方打了个照面,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显然这也是来找领导的。
很巧。
这青年竟然也是来找黄有功的。
另外青年反应很快,发现钱进上顶楼直奔305而去,他快走两步提前去敲门。
钱进见此无语。
送礼扎堆了。
他和陈井底只好等在外面。
但没等几分钟,青年无奈的拉开门出来,点头哈腰的说:“那领导您费心,有劳您费心。”
一个圆脸中年人微笑着点头:“别客气了,只要符合规章制度,那都是小事情。”
青年手里网兜东西不变,显然送礼失败了。
陈井底见此更紧张了。
青年进楼道,看着陈井底抱着的红包袱他露出个冷笑,故意说道:“这个都没用,你们从农村弄些东西能有用?”
钱进说:“我妈不让我跟傻逼说话。”
说着,他领陈井底走向305。
陈井底敲门。
门开处,黄有功那张圆脸上眉头紧皱,面含不满。
他穿着件藏蓝色的确良中山装,第三个扣子绷得紧紧的,露出里面雪白的假领子。
看到陈井底,他露出明显的诧异之色:“哎,小陈你怎么来了?”
陈井底指向钱进。
钱进客气的微微倾身伸出手:“黄所您好,我是咱甲港搬运大队的钱进,这么晚登门拜访实在是不好意思,还请您海涵。”
黄有功恍然:“钱进?钱进大队长?哟,这是稀客,您怎么跟我们单位的小陈……”
“老乡。”钱进笑道。
黄有功开门招呼他们进屋。
屋里有暖气还烧着煤炉,暖烘烘的。
五斗柜上摆着台红灯牌收音机,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
墙角婴儿车里,裹着红袄的小娃娃努力啃自己的脚丫子,啃的津津有味,旁边则有个小姑娘在摇晃塑料婴儿车。
钱进一看这婴儿车造型就知道人家招待所所长的家境非凡。
这种款式的婴儿车,如今在国内肯定是新潮产品,恐怕只有北上广有得卖,反正他在海滨市没见过。
“听说黄所长腊月喜得贵子,当时我们那边工作忙,没能及时来贺喜。”钱进从手提包里拿出个锦盒放在桌子上,“不过咱老话说,好菜不怕晚、道喜没迟到,今晚我们赶紧来看看。”
锦盒弹开露出个银光闪闪的长命锁,锁面上錾着“长命百岁”四个字,底下还缀着三个小铃铛,精美非凡。
此外还有两个银手镯、两个银脚镯,都制作的美轮美奂。
毕竟是27年代的流水线产品。
钱进送礼实在,不管长命锁还是手镯脚镯都很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黄有功立马摆手:“呀,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黄所您客气了,”钱进解释,“这其实不是我们买的东西,您也知道,现在哪有地方买这个呀?”
“您知道陈井底同志曾经是铁匠,其实他祖上不是打铁是打银子的,以陈井底同志的手艺,放在旧社会够当个银匠了。”钱进笑道。
黄有功惊奇:“是吗?原来这是小陈你的手艺?”
陈井底急忙摆手。
但黄有功没在意,去给两人添茶倒水了。
哑巴也有好处。
没法说话。
如果别人再没有关注比划的手势,那有些信息就会被默认。
印着红五星和供销专属的搪瓷茶杯放过来,有茶叶在热水里舒展成墨绿的草梗。
钱进喝茶,问道:“黄所,陈井底在你们单位干的怎么样?”
黄有功已经猜出他的目的,便以不置可否的例行态度来应付:“挺好的,小陈是个好同志……”
他扭头看到了精致的银首饰,语调顿了一下,又补充说:“能干,技术好,觉悟高。”
“年前公共厕所水管堵塞,他不管天冷或者环境肮脏,第一时间下去收拾起来,只用了半个钟头就修好了问题,他很好。”
钱进便说:“那么您看陈井底这同志如果说转正在你们单位……”
婴儿车里的小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黄有功假装孩子有问题,赶紧过去抱起孩子说:“他妈,出来给孩子换一下尿布,他拉了。”
看到这一幕钱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暗道得亏自己走了上层路线,否则只是找黄有功肯定解决不了陈井底的编制问题。
黄有功把孩子送回卧室去,回来后话锋突然一转:“小陈的临时工合同快到期了,我可以帮他续一下,但如果你想要更多的话,恐怕不行。”
“也不是我不留人,我很喜欢小陈这样的同志,他不说话就是干活,安排什么工作完成个什么工作。”
“可是编制实在不好解决,或者说我没有那么大权力。”
钱进将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只要您认可他的能力就行,易副社长这边有点指示。”
黄有功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
他打开信封看里面的手写信,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这筒子楼虽然建筑年代比较早,可招待所自己烧锅炉,已经安装了暖气。
作为领导居住的筒子楼也自己安装了锅炉,拥有了暖气管道。
恰好此时管道发出老牛喘息似的咕噜声,陈井底听到后蹲到了一个暖气片前侧耳倾听。
然后他耳朵挪动,贴着铁管前后寻找,最后从随身挎包里拿出改锥和螺丝刀。
只见两样工具在他指间翻飞,他的手指竟比会说话的嘴皮子还灵巧。
不过半支烟工夫,淤塞的暖气管重新开始正常流动。
黄有功的圆脸僵了僵,顿时拍着大腿笑起来:“小陈啊小陈,你是真行。”
“他刚来单位的时候都没见过暖气管道,结果现在他都能修了,这个技术呀,进步真快。”
“他是个好同志,既然领导点头了我没有给他穿小鞋的道理,我们所里一定要收下他!”
钱进笑道:“这是他的运气,也是他的福气。”
黄有功妻子送回孩子,又送来一盘果。
钱进拿了一颗高粱饴吃。
甜腻的浆粘在牙上,带着股粮食的香气。
正事办完,后面便是大家聊起家长里短。
闲聊几句,钱进看看墙上的三枪老挂钟说:“天色不早了,您和嫂子看孩子辛苦,早点休息。”
黄有功热情的说:“下次赶着饭点之前过来,咱们一起喝一杯。”
他送钱进两人出门,像是突然看到陈井底拿来的红包袱急忙要送出去,但两人已经离开了。
黄有功妻子看向桌上的手写信,好奇的说:“这个陈井底就是你说的哑巴?他竟然能找老易出面写推荐信?真是厉害了。”
黄有功打开包袱看,哼道:“是那个钱进厉害,非常厉害!”
“你看看人家明明可以上门来给我下领导通知,但人家不这么做,特意带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物才是陈井底的,都是乡下的生炒豆子和腊肠之类的东西……”
黄有功妻子拿出长命锁翻来覆去的看:“确实是一份厚礼,这锁恐怕是魔都的老师傅做的吧?老黄你过来看,人家这手艺真好。”
灯光下,银锁闪烁着银光,很亮又亮的温和,让人打眼看去就喜欢。
她给儿子挂在胸前,儿子用下手拿起长命锁在眼前摇晃起来,嘴里又吱呀吱呀的发出声音。
这把黄有功跟妻子逗得直笑:“他这么一丁点也知道是个好东西。”
“老黄,你以后对那陈井底可得好点,人家是送重礼来了。”
黄有功点点头:“我刚才的话不是应付钱进,这个陈井底确实是个好手下,比老赵好多了。”
“老赵那老小子动不动就生病,动不动就要去住院,还不是仗着一手维修功夫?”
“陈井底不一样,任劳任怨,吃苦耐劳,不行我把老赵调剂出去,只留陈井底一个人就够了,这家伙还从不跟我顶嘴,对,就留他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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