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逊的姐姐许给了陈翔的二哥陈昂,虽然尚未过门,但是各个仪式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因此两家更算得上是一家人。
虞逊大笑,一把勾住陈翔的脖子,拉过来说:“我想呢,你在书院几年这么勤快,每天早上来射箭,原来是憋着和你那二哥较劲呢。听我的,咱要比,得和人比。我那未来姐夫,不是人,那是天生将种,十万人里都未必能出一个的,蒙着人皮的老虎。他外祖父唐家世代将门,临了也没想到,几代的将血都砸在陈家二郎的身上,出了这么一个怪胎。”
话虽然这么说,但语气里的自豪和得意却丝毫不减。
“那我好歹也是陈昂的三弟啊,总不能差太多,丢二哥的面子吧。”陈翔笑着说。
“你啊。”虞逊说,“我就佩服你这不服输的劲头。不过说真的,就二哥的本事吧,那也是占了天生神力的便宜,加上基本功扎实,外加点运道,才能做到连开百箭上靶的恐怖情况。但论射术的精准,百步之内,我就没找到能和你放对的。不然你让你二哥和你对射,你看他犯不犯怵?”
“他臂力强,能开三石强弓,我最多开一石。这就意味着,他的射程比我远,他的弓箭能穿透十层牛皮甲,如果距离够远,你说,他和我对射,谁犯怵?”陈翔做了个鬼脸。
虞逊耸了耸肩,“得,你二哥牛,我姐夫牛,这行了吧。你们这三兄弟一个个都是牲口,都不让咱普通人有活路。”虞逊说笑着,也张弓搭箭,开始练习射术起来。
只是,相比于陈翔,虞逊的状态可就差多了,一组十箭,居然只有三箭中靶。
陈翔一开始还故意调笑,但到后来,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射不正,反求诸己。伯谦,你心中有事?”陈翔给虞逊递过去一杯水,问道。
虞逊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靶子,无奈地说:“就这么明显吗?”
“说来听听吧。我至少也能帮你出出主意。”陈翔说。
虞逊无奈地笑笑,说:“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向老师求教的。在这儿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老师回来了,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因为我大概猜到了老师会说什么,不太敢去见他。”
陈翔安静地听着,此时此刻,他明白不需要自己插嘴。
但是虞逊却转过头,面对他:“季云,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这事……我不是故意矫情,但这事你听起来可能会觉得不舒服。”
陈翔笑了:“你想说就说,我没那么小心眼。”心头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虞逊向来是淡泊君子,会做什么让我不舒服的事情?难道他和温沅有什么……
“太原郡董援董府君征辟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应征。”还没等陈翔展开复杂的联想,这边虞逊就把事情说了出来。陈翔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虞逊一直知道自己急于进仕,可他自己却有了好机会还在想要不要放弃,这听起来难免有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感觉。
陈翔莞尔,说:“你多想了,我懂,董府君威名赫赫,难免让人望而却步。”
太原郡郡守董援,乃关西将门之后,弃武从文,以明法令,刚烈坚毅闻名。担任郡守期间,曾有一吏逃班离职,被查到后就谎称母亲病逝奔丧,结果其母尚在。对此董援大怒,直接命人将这位小吏斩杀。诸僚劝阻,说罪不至死。董援骂道:“为吏失职,是为不忠;为子咒母,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何谓罪不至死!”竟终斩之。朝廷不罪。由是,一郡官吏无不整肃,皆畏董府君威名。
虞逊看陈翔却无芥蒂,也是放下心来,接着说:“是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性子惫懒,可能不太适合做董府君的幕僚。如果惹出什么矛盾,反而不美,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让族内其他想要出仕的人顶了这个活。还能顺便卖个好。”
陈翔摇了摇头,问道:“伯谦,你有没有想过,董府君为什么要征你入幕?”
虞逊说:“牧守为了方便管理,了解民情,征召郡内大族子弟作为幕僚,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太原虞家的门第,虽然比不上太原陈,也算不上郡内那些数一数二的郡望,但好歹也算是在太原郡扎根已久,根基厚实的士族。子弟以郡守幕僚身份出仕,倒也寻常。
陈翔笑了:“敢问伯谦,如今太原郡内百寮,尽出何处?”
虞逊有些犹豫:“应该一多半是出自关中吧,一半来自本郡吧。”他本来没有进仕的打算,对这些情况没有刻意了解,此时对自己的估计也没什么信心。“
“哈哈”陈翔说:自从元丰十九年,大周改制,撤州改郡,考成官选,天下州郡官吏,关陇之士,竟占十之**。改制改制,名义上是精简冗官,珍惜民力,实际上裁去的都是那些征战天下过程中望风而降的当地官员,换上的都是来自关中的强项令。董援不也是其中之一吗?而随时间推移,那些在改制中留下的官员,晋升的机会有远远低于他们来自关中的同僚,只能够沉沦下僚,壮志空负。”
虞逊有些惊讶,说:“怎么可能。我记得尚书省对于官吏的功绩考核是精心设计,量才度功,晋升授官的,若真的有能力,不会被埋没的。三省中不是也有黄宗望黄大人做中书侍郎,黄大人也是三晋子弟啊。”
陈翔说:“黄宗望是大周笼络旧齐士人的一面旗帜而已。至于尚书省的那套功绩考核制度,确实是臻于完美,但是我敢问伯谦,大周已有几年未动刀兵?”
虞逊若有所思地:“自十年前,也就是元丰十三年大周灭齐之后,短短三年,大周南平项楚,北服突厥,席卷八方,威加四海。算来,已经有七年未动刀兵了。”
陈翔苦笑:“天下已渐安定,虽然不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算得上天下承平,四海休息,这固然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英雄无用武之地,豪杰无奋起之时。这天下,让才干之士如毛遂自荐般脱颖而出的机会,不多了。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若天下无疾风,劲草与腐草有何区别?若四海承平,拱手而治,那贤才与庸人如何区分?那一点点并不显眼功绩上的差别,能胜得了一口乡音带来的亲切感?”
虞逊哑然,说道:“听得季云此番分析,愚兄更觉得仕途晦暗,与其劳于案牍之间,不妨寄情山水以养天年了。”
陈翔说:“你呀,想的太美了。我问你,既然董援没有必要来通过引入当地豪族入幕,拉拢人心,那么,他是为什么要征辟你呢?”
“这……”
“他看中的不是太原虞家,那么他的征辟,就说明他看中的是你。他看中了你的筹算之能,东征大军召集,太原郡必然是后方粮草重镇,他急需一批精于筹算的士人来帮助他调理粮道,核算账目。伯谦的筹算之能书院之中数一数二,他自然不会放过你。董府君若仅仅是要太原虞家来装点幕府门面,你不应征自有其他虞氏子弟应征,他若要的是你,你觉得你拒绝了他,能有好果子吃吗?”
“唉……”虞逊长叹一声。
陈翔吩咐了韩青几句,然后拉着虞逊在旁边坐下,小声地说:“伯谦,我知你有心结。”
虞逊不语。
“你的心结在于,令尊之死。”
虞逊惨然一笑:“家父殉齐,求仁得仁,我为人子,又岂能食周之粟。”
虞逊之父虞世央,北齐将亡之际,以一文人,招募义军,抵抗周军,死于刀兵之下。
“不仅如此,你还担心,大周朝堂,对于你这个顽贼之后,另眼相看,无法信任。相看两疑,倒不如索性放弃仕途来的清爽。我说的对吗?”陈翔问。
“季云知我。”虞逊说:“人立身处世,首重一个信字。君不信我之忠,我不信君之用我,君我之间两相猜忌,仕途于我,取死之道耳。”
陈翔拍了拍虞逊的肩膀,说:“伯谦,你这话,十年前说,是对的,现在说,不对。”
虞逊转过头来,盯着陈翔。
“伯谦,这天下已然不是十年前的天下了,已经不再是群雄逐鹿,豪杰并起的天下了,不再是那个千金买马骨,求贤若饥渴的天下了。不再是那个顺昌逆亡,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天下了。还是那句话,大周的统治日益稳固。所以,君王择人,求忠胜于求贤。关陇之士渐渐垄断仕途,凭借的自然也是在君王心中,他们更“忠”而已。忠臣出孝子之门,你为忠臣之孝子,何虑君王之不用?“
可我父是齐之忠臣。于周,不过是逆贼而已。
“若天下未定,那么令尊负隅顽抗,违逆大周,子孙定不用,以儆效尤。望风而降者,必然高官厚禄,以招来者。可天下已定,四海之内皆周土,此时此刻,君王必喜孤忠顽抗之士,而仇见风使舵之徒。你若真能出仕,有所作为,说不定还能请陛下表彰令尊之忠义。而陛下也乐得如此,劝导天下忠义之风。”
“伯父为齐臣,自当为齐效死。你是周民,也需为国尽忠。忠恕之道,一以贯之,如是而已。伯谦兄如何不悟?”
虞逊皱起眉头,犹豫迟疑,说:“容我三思。”
陈翔却还是继续说:“我知道你天性倜傥自然,于仕途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这方面你我虽然不同,但是能相互理解,相互体谅,也是难得的缘分。实话和你说吧,这次太原陈给了我一个机会,可以以行军参议的名义从军,我直接答应了。父亲并不同意,只是因为我先斩后奏,默认而已。”
“你……”虞逊睁大了眼睛,说,“你糊涂啊。身为士人,需以宗族为根基。你为了出仕的机会而和老师起了龃龉,得不偿失啊。老师是你的父亲,以父驭子,惹怒了他,他有无数种手段能折腾得你仕途断绝。父子之间有了嫌隙,吃亏的必然是儿子,你爷爷的经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相信我,家父的厉害之处,我比你更了解。”
“那你还……”
“我要出仕,我越来越发觉,时不我待,我等不了了,这天下的时势也容不得我等了。”
“方才我也说过,关陇从龙之士,位居中枢,占尽先手。当然,是关陇之士辅佐大周扫平四海,统一天下,他们获得这个回报理所应当。但是,对于我等来说,所要面对的一个现实就是,这个天下,留给我们三晋子弟的机会不多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机会只会越来越少,朝堂会渐渐固化,勋贵豪族会相互通婚,结交网络,就像士族在过去那么多年一直在做的一样。朝堂之上的衣紫腰金之辈,会逐渐形成一个特殊的群体,垄断官位,把持中央,排斥异己,传承权力,以关系而非能力授官,以血缘而非忠诚赐予权力。父传子,子传孙,家族繁衍,唯恐官位不足,又哪里有我们,或者我们子孙的位置呢?”
虞逊的神色无比肃然。
“所以,伯谦,以前我还觉得父亲的养望之法也不错,我可以到时候乘父亲的青云而上。但是此番遭遇,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计划,让我不得不正视这个残酷的现实。所以,我必须要在这个官位尚未完全固化,尚存一丝狭窄的上升渠道的时候,不顾一切,奋力拼搏。后患,顾虑,隐忧什么的可以在后面再想办法解决,可是如果此时瞻前顾后不去拼命,日后就算是想要拼命,也未必来得及了。到那个时候,真的就是欲哭无泪,徒死无用了。”
所以,我希望,你既然得到良机,不要浪费,勉力于仕途之中奋进。朝堂和地方之中,每多一个三晋子弟,对于桑梓故人,都是一把遮风挡雨的伞。对于三晋子弟,就多一个出仕的途径,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时,韩青拿了一卷书稿回来了。陈翔将他招呼过来,从书稿中翻阅了一会儿,找出一幅字,说道:“伯谦,这些是我之前在书院读书时习过的诗文。其中有一首我最喜欢的短歌,我将它送给你,与君共勉。”
陈翔徐徐展开书卷,上面写的二十个字。
男儿须作健,结伴勿需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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