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然落山,夜色渐深,仿佛困倦的旅人正在逐渐合拢自己昏沉的双眼。韩青识趣地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陈翔陪着温沅,借着微光,在小陈庄的土路上慢慢徘徊着。
“月牙出来了。”温沅轻声地说。
“是啊,上弦月,出来的早,黄昏时候就有了。”陈翔说着,看向温沅,淡淡的银晖洒在温沅的脸上,增添了一份少女特有的温柔和细腻。
温沅意识到了陈翔的注视,脸颊微微泛红,偏着脸说:“看什么呢,翔哥哥。”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语里带上了几分娇嗔。
陈翔下意识地抬起手,然后又放下,说:“看你啊,我们家阿沅也成大姑娘了。”
温沅听了,急忙扭过头,小碎步快步向前走去,云鬓边的耳朵倒是通红了起来。
陈翔大步赶上去,说:“在我这儿你害羞什么,我是你哥。”
温沅听后,停下,回头剜了一眼。
陈翔堆起笑容:“生气啦?阿沅,别气了,你今年的生日,我没来得及赶回来,是我不好。不过礼物我可给你准备好了。”说着,陈翔从怀里掏出精心包装的小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一只鎏金点玉凤尾钗,通体赤金,碎玉温润,凤体细致,栩栩如生。
温沅也被这只金钗吸引住了,眼睛也开心的弯成天上的月牙。
陈翔心想,果然,没有比一件好首饰更能哄女人开心的了。
“送给你,这是迟到的十六岁的礼物。”陈翔说。
温沅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自觉的嘴角笑出了梨涡,说:“这挺贵的吧,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受不起。还是算了。”
“哈哈,这有什么,就当是我提前给你的添妆礼,你也是大姑娘了,得有些压的住场子的好首饰。你也就我一个哥哥,这些事情我不操心,谁操心。拿去吧,万一有点急用,也能当个一二十两。”
“哥哥给妹妹的添妆吗?”温沅小声的说着,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平复。她没有去接金钗,而是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陈翔。
陈翔被看得有些不自然,侧过脸来,避开温沅的视线,就像是避开烧着的火焰一样。他有些尴尬地说:“阿沅妹妹,有些话呢应该是轮不到我这个当哥哥的来说,只是你爹性子疏阔,你娘交际有限,倒是只能拜托在我这儿。”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许了人家,这件事确实是让人心忧。父亲门下有一名弟子,刘方,年近二十,志虑忠纯,勘为良配。我有一好友,陈启,商家独子,家境富裕,处事尚需历练,但天性直爽……”
”阿沅记得,翔哥哥和我说过,婚事由我自定,一应压力,翔哥哥你会帮我承担。”温沅打断了陈翔的话。“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就直接给我找婆家了呢?”
陈翔缓缓舒了一口气,深沉地回望她的双眸,说:“来不及了,我的时间不够了,我想在从军前为你定下婚事,这样万一有个好歹,我也算是了无牵挂了。”
“别,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能回来的,你会大展宏图,建功立业,衣锦还乡。”温沅用手捂住了陈翔的嘴。
温沅的手并不细腻,刀工和颠勺让她的手有些烟火的粗粝,也多了一份生活的暖意。陈翔缓慢而坚定的握住这双手,慢慢移开,说:“也许我应该充满信心地说,我一定能够抓住机会,鱼跃龙门,这样也许你会更放心些。不过,我不想对你说谎。”
陈翔自嘲了笑了笑:“祁县陈氏,幼子无畏。无畏,哈哈,这世间真的有无畏的人吗?在祁县,在晋阳,我看似鲁莽暴烈,无所畏惧,但是其实我心中有底。太原郡内,我有士族的身份,虽然门第不高,但是和太原陈的关系足矣让许多人投鼠忌器;我有够多的朋友,这些江湖上的豪杰弟兄能帮我解决许多可能的疏漏和意外。黑白两道,气候地理,这片地方我太熟了,我可以轻松找到足够多的资源,足够多的情报,足够多的帮手来瓦解一切的挑战和困难。哪怕失败,也有再来的机会。我的无畏,来源于胸有成竹,来源于我自出生以来在这块区域所经营的一切。”
“但是,北上从军,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东征营中,贵胄子弟、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一个区区末流士族庶子微不足道,随便碾死,报个战损,轻而易举。我对于战事,对于京中人物,甚至对于河北人物都不甚了解,在士族圈子里更是毫无人脉,无从着手,出了事情连个缓颊的人都没有。我的性子,你也了解,有些关云长的遗风,傲上而不凌下,结交豪杰宽和待人不错,也会得罪尊长招惹祸患,这也是为什么父亲阻我出仕的原因之一。这些我都懂,我明白,所以我害怕,离开父母之乡,远涉千里之外,和山林野人生死搏杀,我怎能不怕?此番从军,不过是我在赌命而已。而世间欲拼却性命博一个富贵之人有多少,能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人,我又如何大言不惭,敢说自己一定能成功?”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去。你二哥不是已经从军了吗?户出一丁也轮不到你啊。”温沅说。
哈哈,怎么可能不去呢。陈翔笑着说,“且不说这件事情已然势成骑虎,就我本心而言,我也不能不去。”
陈翔缓缓松开了握着温沅的手,说:“我,陈翔陈季云,是何许人也?你虽说是我的表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可你真的了解吗?”
温沅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好像月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我害怕,我很害怕,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一直很害怕。我怕忽染重病,不治而亡;我怕路遇劫匪,逃匿无方;我怕牵连刑狱,委命下吏;我怕骨肉反目,兄弟相争;我怕不容于世,千夫所指。我怕,我怕,我很怕,我是如此的脆弱,这个世界随时可以把我碾碎,我怎么能不怕?可我最怕的是什么?我怕的是没世而名不称。我怕我像一个庸人一样忙忙碌碌于琐碎之间,到死无人所知无人所晓,我怕我死之后不过百年,这世间就再也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我怎么可以浪费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怎么可以浪费父母赐予我的躯体,怎么可以虚度光阴浪费年华!“
“身份地位,机会渺茫?没关系,我去拼,我去博,只要是个机会,那就一定要去拼。我可不愿等到我自己垂垂老矣一事无成之后再去悔不当初,我要亲手杀出一个千秋史册,我要用足迹踏出前程万里。哪怕不能,我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生死又如何,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这就是我,什么士族风仪,什么豪杰意气,都是伪装,都是掩饰。骨子里我就是一条逐利之犬,慕名之豚。我就是要闹得惊天动地,我就是要让人刮目相看,我就是喜欢揽权独断,不能流芳千古我宁可遗臭万年,我就是这么一个粗暴,庸俗,浅薄之人,哈哈哈。”陈翔笑得有些猖狂,有些悲凉,却又有几分痛快。
“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个祁县陈氏三公子只是个光鲜亮丽的外壳,是个精心打扮的伪装,不要被这些东西给迷惑了。其实,我,不过如此。”陈翔指着自己说。
温沅笑了,稚嫩少女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柔软和慈爱,她说:“我早就知道了。”
陈翔愣住了。
“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掩饰过,不是吗?那个好斗不服输的你,那个有些暴躁的你,那个有些孩子气的你,我都知道。我知道那个外面的祁县陈三,但是我心里的那个,永远是那个真真切切,活灵活现的,会讲故事会教我做菜的翔哥哥。我只是没有想到,翔哥哥在做祁县陈三的时候,是这么累,这么辛苦。”她小心地牵起他的手。
他突然感到鼻子有些酸涩,无法收束住情绪,一时间有些失语。月光下,二人相视无言,默默对视,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彼此。在这难得的沉默和寂静之中,傍晚的凉风也让人觉得舒适,昏暗的夜色也让人感到惬意。淡淡的喜悦如同缓缓的溪水,在心头滋润,涌动着某种莫名情愫。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退了一步,说:“今天我的话有点多,也许是从军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压力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大些。我原本是打算在太原郡内以浊吏出仕,借助之前的经营,积累功绩以博升迁,突然之间转走军功,内心也有些不安。”陈翔絮絮叨叨地,挣扎着想要用这些话来驱散这暧昧不清的氛围。
“和你聊聊天,心里舒服了很多。”最后,陈翔这样结束了语无伦次的絮叨。
温沅深吸一口气,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听你聊天,听你说话,至少在我这儿,你可以不用这么累,你可以有个可以歇息的地方。哦,还能做点你喜欢吃的。”
陈翔大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温沅迎合地笑着,但心中却有一丝失落怅惆。那刻意爽朗笑声打破了两人低语的氛围,昭示了一种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距离感。在这笑声中,陈翔抽离出自己的情绪,回复起自己的神志。在这笑声中,两人都意识到,祁县陈三,回来了。
陈翔收敛了笑意,接着说:“是翔哥哥的错,是我急躁了。阿沅,你的婚事,我不催了,不过你自己心中也要有数。”
温沅也笑着说:“翔哥哥就是爱瞎操心,你年纪比我还大,也还没成家,倒操心我的事情了。对了,翔哥哥,你心中可有喜欢的女孩子?”
陈翔张口欲言,但似乎被温沅那有些哀婉的眼神所打动,他盯着温沅,眼神深邃,沉默片刻,苦笑着说:“有啊。”
“谁啊?”
“我将来的妻子。”
“那你将来的妻子是谁?”
“我也不知道她会是谁。”
“你不知道你怎么喜欢她?”
“我会喜欢我将来的妻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和我现在知不知道她是谁,有关系吗?”陈翔笑着说。
温沅长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胡搅蛮缠,王顾左右而言他其实也是一种回答。
看着她情绪低沉的样子,陈翔笑了,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说:“你看,应该是你爹来接你了。”
同在一个庄子里,其实一路上并不远。远处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地慢慢荡过来,渐渐显出后面那个中年男人,温沅之父,陈翔之舅,温有。温有看到陈翔二人,也不理睬韩青的寒暄,径直走了过来。面色不渝,问温沅:“怎么这么晚?”
陈翔向前跨了一步,双手抱拳。“舅舅,今晚因家父和我回来的晚了,累及阿沅表妹迟迟未归。母亲心中歉意,特地让我护送。见到舅舅我就放心了,阿沅就有劳舅舅带回,我还要返回家中向父母复命。”
温有挤出了个勉强的笑容,对陈翔说:“我有点话想和你说,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爹!”温沅喊了一句。
温有笑了,说:“傻丫头,你急什么。你爹又吃不了他。”
“他还得回去呢。”
“不差这一会儿,你说是吗,陈翔。”温有转头问道。
“就听舅舅的。“”没事的。韩青,守在这儿,警醒点,有什么事儿大声喊,我们不会走多远的。”
韩青没有多话,直接应下了,然后不断地开始背诵经文的选段。温沅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
温有和陈翔走着,直到能够看得到温沅,但是听不清韩青的说话声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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