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行程结束,数千位抵达边境的工人,开始和从其他各地而来的数十万工人,一起修筑长墙。
常年的高压劳作,让这些本就体弱,食不果腹的工人们,修筑效率越来越慢,他们等来的不是休息和更多的食物,反而是监军们更为严酷的鞭挞。
“噗嗤!”“噗嗤!”
“噗嗤!!”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五十来岁,不复年轻时强壮的肉体,往往是挨鞭子最多的群体,为威慑其他民夫,罪犯,士兵,监军下手从不手软,每日都有被活生生抽死的劳工,也有累死在城墙前的老人。
无论日晒雨淋,都不得丝毫停歇。
这样的日子,姜漠浑浑噩噩的持续了三四年,过度地透支体力,衰老得很快,眼里也彻底失去了色彩。
他见过太多反抗的民工,都被残酷镇压,拉去砍头,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
他和民夫甲、乙在一个‘伍’,一起劳作,数年的接触间,让他熟悉他们的语言,能够理解他们的意思。
哥哥接近四十岁,弟弟三十五岁,哪怕是处于壮年的他们,也扛不住频繁的劳作。
终于,在长墙修筑的第五年,民夫甲一病不起,咳嗽连连,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他的寿命快要到头了。
这年,冬季未至,刚入秋。
这位淳朴的农民,他早早地写了一封家书,交至监军处让他们视察,再带回各地的郡县,内容无非是快至冬季,他们扛不住严寒,盼望再有些衣服寄来。
民夫甲没有在家书里,阐明自己的身体情况,在他临死前,他能做的,无非是再想方设法,帮弟弟和那哑巴的傻子,讨些衣服熬过这个冬季。
一天夜里,一位邻伍的陌生民夫,趁着夜色朦胧,偷偷的跑来,告诉民夫甲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们修筑工事的土料,全是残次品,根本只是涂抹了一层浆糊而已,有官僚贪了钱,导致他们挨饿受冻,还有杀头之险。
待修成之后,随时都会坍塌,届时他们这群劳工,没一个能幸免,都要被处以极刑。
来人的目的很明确,他看出民夫甲快要死了,索性揣了一些零碎的钱财给他,如下要求道:
“你这副身子,你自己也清楚,快要不行了,应该熬不过这个寒冬。”
“就当是行行好,可怜可怜大伙,替大伙去向统领大人状告,有人提供消息下个月的某天,那位统领大人,会出现工地,巡查工事,到时你就这样.”
短暂的交谈后,这位告密者,偷偷地离去,徒留失魂落魄的民夫甲。
他要死了,他要去告密很简单,可他的弟弟,还有一旁的哑巴,怎么办?
这两人都与他一伍,他一旦揭露,必死无疑,伍里的工友也统统要被他连累,甚至就连他们远在千里外的家眷,都有可能遭受牵连。
“唉”
民夫甲疲惫地喘息着,感觉快要透不过气起,双手都在微微发颤,苦涩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就从眼角落下。
他告发,他必死,他伍里的人皆死,他们的家眷都有可能下狱。
他不告发,未来墙塌,死的人更多,当今的皇帝残暴至极,他耗费国力,欲筑万里长城,抵御匈奴,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可民夫甲终究是凡夫俗子,他没有这样的魄力去告发,他也不敢,只能在寂静的夜里默默落泪。
一道不甘的心声,回荡在他的心底。
难道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遭罪的么?
然而,他没得选,在泄密的情报里,尤属他们那一段的工事最为脆弱,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横竖都得死。
“大哥,要不,要不我们.跑吧。”弟弟民夫乙压低了声音询问,他害怕得战战兢兢。
“嗯嗯.嗯呜”
就在这时,哑巴的姜漠,推了推民夫甲,指着他手里拿着的写满字迹的布条,又指了指自己,表示可以代替他去,做这件事。
经过几年的相处,他又不是傻子,终于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无非是县官弄来的替死鬼而已。
当然,这一点就算他没看出来,民夫甲也看出来了,并且在认识的第二年,就直接和他说了。
“不,你不能去,你还年轻,劳役完,兴许还有活着回去的机会。”
民夫甲拒绝姜漠的提议,也拒绝了弟弟逃跑的建议,工地守卫森严,还有夜巡的士兵,只要他们踏出营地半步,必死无疑。
“呜呜!呜呜!!”
失去语言能力的姜漠,神色坚定,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民夫甲手中的布条。
虚弱的后者,猝不及防,根本守不住,轻易被他夺去。
“我死.换.你们”
“我要.以牙还牙”
姜漠做着手势动作,还在地上画着比划,兄弟两模模糊糊地听懂他的意思。
“可,可是,你揭发了,我们怎么办?!”
弟弟有些惶恐,他生性自私,还不想死。
“我去.其他伍.”哑巴的男子,再度模糊地传达着自己的意思。
“不,还给我,我去。”
民夫甲强撑着身子,想要起来,抢回布条。
“呜呜.!!”
姜漠坚决不给,并指着他怀里的碎钱,示意一起给他。
“天杀的,你还有没有良心,这点钱都要?”民夫乙抱怨道。
“住口.噗啊!!”
民夫甲听到这句话,怒极攻心,心口一阵绞疼,就吐出一口污黑的血液。
“大哥!大哥!”
“呜呜呜呜!!”
姜漠、民夫乙连忙扶起虚弱的民夫甲,各自神情紧张,好在一夜过去,平安无事。
几日后,姜漠和两兄弟告别,他揣着几年来积攒的小钱,还有告密者给的那笔钱,偷偷找到监军,比划着意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小篆。
“换伍.”
监军当即拿来户籍簿一看,笑着讥讽道:
“嚯,不亏是大户人家的哑巴啊,还会写字?了不起。”
“行,满足你。”
有那么一批朝廷小官,甚至不算官的官的子嗣,一样被强行逮来边关,修筑长城,而他们兜里多多少少有一些银子,以作打点,自然也能少吃点苦头,甚至不用受鞭刑。
得知姜漠背后有一位县官的父亲后,望着那堆满是灰尘的碎钱,还有那双恭敬递来的粗糙大手,这位监军大手一挥,豪爽答应。
并非是他起了善心,而是恰好最近工事紧张,那支本该受‘关照’的伍,也渐渐扛不住重压了,如若不能完成任务,鞭刑、杀头可就要落下来了。
嘿,真是一个收刮油水的好机会啊。
一时间,这位监军就打定主意,要两头吃。
“你先回去吧,等通知,我会找你的。”
像驱赶苍蝇一样,监军挥手让姜漠离开。
当晚,另外一支‘伍’里,面容和蔼却略带残酷、奸诈的监督,对那群条件较好的劳工,这样说道:
“知道你们顶不住,现有一个哑巴的杂碎,只要你们点小钱.”
“我会让他过来的,帮你们分担劳役。”
“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答应。
“好。”
就这样,双方达成交易。
翌日,傍晚,姜漠被监军领到新的‘伍’里面劳作。
“以后,你就跟他们一起了,会比以前的轻松,好好干活,不得偷懒。”
一番警告后,监军离去。
姜漠在此安定了下来,还是和以往一样劳作,甚至,为了讨好这里的人,他宁愿做更多的工作。
经过十来天的相处,这些人都不禁感慨:好骡子啊,一点都不会累,任劳任怨,哑巴就是好,有苦也不会说。
面对他们的取笑,那男子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头,一副愚钝的模样。
然而,这样的宁静,终于还是迎来结束的一天。
某日正午,统领巡查工事,在靠近姜漠所在的墙段时,他瞄准机会,猛地如脱兔出笼,冲向统领,手里高举着布条,用尽毕生的力气,疯狂奔跑,一路躲开许多士兵的追捕。
“噢?”
统领似注意到那工人手里的布条,当即皱眉,下令道:“抓过来!”
很快,姜漠被严严实实地捆绑在地,那张布满小篆的布条,也被士兵呈递给统领。
打开的刹那,映入眼帘的字迹,骤让统领脸色剧变,一股寒意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大胆!你这贱民,哪里来的消息?”统领勃然大怒。
“呜呜呜呜.”
姜漠抬头,尝试说话,只能发出一些残缺的音节。
“哑巴?来人,把他所在的‘伍’,监军,一起带过来。”
统领脸色若霜地走了,第一时间前去告密的地址,检查工事材料。
片刻,结果出来,吓得他浑身冰凉,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等他回到扣押罪犯的场地时,地上已经躺了一具熟悉的尸体,赫然是那告密的哑巴。
“他怎么死的?!”统领气急败坏地喝问。
“咬舌自尽了”负责看守的士兵,颤颤巍巍地低头道。
“废物!”
统领眼里冒火,厉声道:“把监军带上来!还有那些负责审查材料的官僚,都带过来!”
当天夜里,同伍的劳工,监军,还有一批小官僚,统统被严刑拷问,大都交代实情,背后的从犯水落石出。
但姜漠的出身,引起统领的注意,越看越觉得有问题,又抓来当年押送这一批的监军审问,最终得到一则隐秘的真相。
不久,远在内陆的某一郡县,有官员被灭族,原因无非是当年替换徭役人员的事情败露。
只可惜,同年,冬季,民夫甲也死了,他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无论是他,还是哑巴的姜漠,又或者其他数十万的长城劳工,他们生在这一世,都很苦,像畜牲一样不知日夜的劳作,用血汗建起一座长城。
荣誉不属于他们。
史书不会歌颂他们。
荣誉属于皇帝,会被归为皇帝的功绩,史书会赞美他,会写这些牺牲是值得。
毕竟防御匈奴,何等的冠冕堂皇,何等的理直气壮,何等的不可辩驳,倘若他的帝业能绵延下去的话。
却不写这些修筑长城的凡民的血与泪。
在这里被鞭挞、砍头、酷刑至死,劳累而死的人,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生来就是这个命运。
有的人默默忍受,受尽摧残,每一寸的城墙由他们的血汗建起。
而有的人,会仇恨皇帝,会不甘久居人下,在多年后,喊出那句千古之绝响。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而掀起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
旧的一世又落幕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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