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落定,裴征圣只见前方云层翻涌,一隙天光垂落,仿若日光,却并不炽热,只是清亮而晶莹,像是一痕镜影。
裴征圣见状,摇头失笑,喟然长叹道:
“你不愿知道个中原由,裴某却想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何来历?”
裴征圣其实一看到拦路的燕赤霞,就知道,背后定然是徐行在一手操弄。
若不是有这位“赤劫魔君”的虚空神通,以燕赤霞的遁速,就算“万山连峰剑阵”不去拦他,也绝对赶不上自己。
这样一看,这位赤劫魔君的立场,就很值得玩味了。
裴征圣实在是很好奇,这到底是哪方培养出来的人物,又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出现,要来坏自己的事。
他甚至更好奇另一件事。
——这位赤劫魔君,当真是魔门中人吗?
镜光之下,那位赤劫魔君冯虚御风、衣袂飘扬,负手而立,望向裴征圣,目光淡然。
徐行对此问题,只是微笑:
“金山寺现任金刚尊,见过云崖峰主,代摩诃尊向峰主问好,不知峰主可还记得李钟侯否?”
李钟侯前来拜访金山寺时,徐行虽是不在,却也从法海口中听说过,如今正好抛出来,试一试裴征圣。
“李钟侯?原来如此。”
裴征圣听到这个名字,果真面露恍然,令徐行越发肯定,李钟侯这位正一道都功,只怕底子也不算干净。
徐行虽是默不作声,在心中却对自己的计策极其满意。
——果然,对这些聪明人根本不必把话说全,他自己就会补足来龙去脉。
裴征圣慨叹道:
“早知摩诃尊智计不凡,却不曾想,只是些许蛛丝马迹,就能让他怀疑到我身上。”
裴征圣这一下感慨乃是再真心实意不过,他和法海曾经打过交道,也知道这位摩诃尊与历代摩诃尊的性情都略有不同,实乃面善心狠之辈。
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领着金山寺,屹立于镇江,在符箓三宗与五方魔教的倾轧中,争取出一方立足之地。
其实,青城剑宗与金山寺都是一般处境,所以裴征圣很能理解法海,甚至是颇为佩服这个年轻人,真心认为他能挑起佛门大梁。
只是没想到,这位摩诃尊竟然狠到这种地步,敢让关乎金山寺存亡的三脉尊者之一,以身入魔道,搅动天下局势。
不仅自己没想到,符箓三宗,乃至五方魔教都不曾料到这一点,才会出现今日的变数。
并且,这位金刚尊不仅身入魔道,竟然还能将南支、北支的魔门大法,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令一众魔道强者都要为之汗颜。
裴征圣念及此处,目光偏转,落到徐行身上,感慨神色越发浓郁。
“但摩诃尊的智计虽是不凡,在裴某看来,却还比不上金刚尊的决断。以身饲魔,又岂会是那么容易的?
魔门之道,一旦踏入,便终生不得解脱,即便是西天那群证得菩萨果位的强者出手,也未必就能让你重归正道。”
五方魔教中的夜叉修罗天、婆罗利仞天、他化自在天,不是直接来源于佛门,就是同佛门牵扯甚深。
这也导致,佛门高僧极容易被天魔盯上,入魔几率极大,神通越高,就越是如此,且一旦入魔,几无回头路可走。
正因如此,裴征圣才会佩服徐行。
——这位金刚尊果真不负“金刚”之名,心境坚如金刚,业用锐利,能摧破惑障以证实相之理。
魔门道途的凶险,徐行又何须裴征圣来说,他早已亲身感受过不止一次,只洒然一笑: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我本非常人,又何来正道一说。”
在徐行身旁,始终沉默不语,紧盯裴征圣的燕赤霞,听闻此言,忽叹道:
“尊者所言极是。”
当日魔劫降临,酆都动乱,燕赤霞曾亲眼见识过万鬼哭嚎、夜行食人的惨烈景象。
剑修的剑气虽是精且锐,却是不善久战,面对鬼气无穷无尽的酆都,效果并不好。
在以前,这种特性正好方便后辈弟子砥砺剑锋。
但是青城剑宗在魔劫后,本就人手紧缺,酆都就成了尾大不掉的负担,至少要一位大真人坐镇,才能保证不出问题。
即便是李云显这位剑仙,面对酆都,都只能做到暂时镇压,而无法彻底根除。
其实酆都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像如今这般爆发过,只是被正一道祖天师,以道门正法所封印,且抑制至今。
在佛门中,也有镇压十八地狱的世尊地藏之法,正因如此,燕赤霞才会开始寻求这两家的修行法。
燕赤霞虽是热爱剑术、剑道,但要是能够为本宗解决这个绝大疑难,那么即便不当剑修,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有遗憾而已。
说到底,剑宗弟子们誓愿追寻的无上剑道,对燕赤霞来说,其实并没有这些同门本身来得重要。
只不过,他终究是没能做成,反倒是为此损伤了本命剑胎,境界停滞,再无寸进。
正因有此经历,燕赤霞对徐行的言语,才会有如此深的感想共鸣。
徐行向前踏出一步,悠然道:
“燕兄如今伤势未愈,难同此獠匹敌,不妨稍退远些,且看徐某破贼。”
燕赤霞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御剑远离两人身侧,只是始终注意着裴征圣,一身剑意、剑气更是引而不发,予其人浓重的心理压力。
他的剑境虽是多年未有寸进,纯粹的剑术、剑气却打磨得越发锋锐,甚至就连剑胎本身都有些承受不住。
哪怕对裴征圣来说,这口沉寂多年、尘封已久的神锋,仍是充满足够的威慑力。
只是面对燕赤霞的威胁,他面上仍是不为所动,也不气恼,只是大袖一拂,握紧“宗经”,长笑道:
“方才一战,你我皆束手束脚,裴某也实在很想知道,你这条道路,究竟有何奇能。”
裴征圣虽是被誉为,“最不剑修的剑修”,实则身躯中依旧流淌着好斗善战的血,如今见到徐行这个前所未见的好对手,自也不禁斗志昂扬。
下一刹,徐行当即发动“真武昊天镜”,要将裴征圣摄入镜中界。
裴征圣却似是早有预料,倏然化成一抹烟云,如丝如缕,自四面八方溢散开来,划破虚空,脱离出去,再袭向徐行全身。
这还是徐行自进入此界以来,所见的第一个,能够免疫虚空神通的强者。
但徐行却是不惊反喜,他早就听说过,裴征圣乃此界真仙之下,首屈一指的顶峰强者,非是寻常大真人可以比拟。
此前在回雁峰上,裴征圣有意藏拙,还看不大出来,如今一出手,果真是盛名无虚!
剑气游丝充斥天地,每一丝每一缕,都是裴征圣数百年苦功之所聚,足以洞穿山岳,即便是当日诚惠御使的虚空世界,也要被这剑气撕碎。
徐行却是不动不摇,手捏佛印,肌肤泛起一层鎏金光泽,顷刻间弥散周身,在体魄中凝成一方坛城佛国,五方佛各自坐镇一端,满是坚不可摧,不为外物所坏之意。
正是金刚界胎藏曼陀罗。
剑气游丝宛如鱼虾,在其中盘旋窜动,却也只能激起一连串火,甚至不能令五方佛法相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痕。
裴征圣从不曾寄希望于只一剑便可克敌制胜,所以才会将剑气化散万千,试探徐行的修行缺漏。
但一剑之后,他还是不禁心惊,更是意识到一件事。
——方才那自辟虚空的大神通,果然不是单纯的法宝之能,而是此人自悟得来!
徐行自从修成五脏庙后,体魄中就已蕴有五大秘境,只是在上个世界,由于十阳真火、真武七截之力太过强悍,才难以运用自如。
而在破碎虚空,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又兼修了魔门大法,将这具肉身二分,秘境之力更是难以利用。
直到接受了上一代金刚尊的心印传承后,徐行的金刚禅法再做突破,才能够将五大秘境重新统合,辅以他对虚空神通的领悟,结成这一座肉身坛城、金刚法界。
裴征圣一击无功,徐行已释放出纯阳拳意,手印变化,抬手朝那溢散虚空、充斥天地的剑气游丝,自上而下地盖落。
那只手掌出手之时,本与常人一般无二,可每下落一点,都会变大一倍,掌心隆起、掌纹清晰,有如黄金浇铸而成,神圣辉煌。
裴征圣只觉有一股无形无质、无相无色,照见五蕴皆空的般若之力,自那手掌中荡开,令虚空都产生莫名震动,化为缕缕剑气的肉身,立时并合为一。
金刚四正照见诸法!
此界诸多神通,皆是以一道真意为本,辅以道基调度,再填充法力,才能最终成型。
而“照见诸法”这一招,便是能够将神通结构分割、还原,令其呈现为最初之貌,堪称天下第一等的破法神通。
徐行这一招“照见诸法”,还混合了他破碎虚空的感悟,堂堂正正,以沛莫能御的大势、大力压人。
虚空本就承载一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正是此理。
裴征圣见状,也不再用这等试探手段,眸光一沉,宗经剑再次亮起昭明灼然、煌煌赫赫的浩然之光。
宗经之道,虽是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极其贴近先贤古圣,却也仅仅是贴近,难以凭此真正成为。
但如今,裴征圣这一剑,却已不只是尽述圣人道,也不再是“圣文雅丽,衔华佩实”,反倒是变得极其古朴、端方、肃正。
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
这一剑,名为原道!
面对这简练简洁到,近乎以术近道,物、理相合的一剑,饶是“照见诸法”亦无法令其分解还原,只能演变成最直接的碰撞。
掌剑交击,徐行真气所化的金刚巨掌,竟是被这“原道”一剑从中截断,肉身五指同剑锋正面硬碰,发出一连串仿佛要震碎天地、撕开虚空的刺耳滋啦声。
——这一剑,气力好生雄浑!
徐行见猎心喜,右手五指猛然握紧,浑然不顾“宗经剑”的锐利,要将剑锋限制于掌中,即便手指、掌心都已裂开细纹,渗出淡金血丝,亦丝毫不为所动。
——这厮的体魄,好生坚韧!
就在徐行为裴征圣的剑气、剑术而震惊时,裴征圣亦为他的体魄坚固程度而感到震撼。
金刚一脉的法体,在此界虽向来有不坏之称,但在大真人境界,就硬到徐行这个程度的,裴征圣不仅没有见过,甚至都不曾听说过。
——不过,就是这样的金刚法体,砍起来才有意思!
剑锋受制,裴征圣也不退避,手腕一拧一转,剑尖旋动,与徐行五指摩擦出一片灿金火星,更带起一蓬淡金血雾。
于此同时,他身形亦是拧转,一腿踢向徐行胸腹。
——正如南宫恨所说,剑修因为将资源、精力都耗费于提升剑胎,体魄便不免显得脆弱。
裴征圣亦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刻意在磨炼自己的体魄,更无师自通,创了一门以肉身为剑,施展剑术的法门。
只是这种近身肢接的战斗,徐行又怎会怵他,左手翻掌下压,抵住裴征圣膝头,一记头槌更是夺路而出。
两位神通广大、动辄移山摧岳,翻江倒海的大真人,在此刻竟然如市井厮混的臂汉子,打得如此丑陋且凶狠。
砰砰砰砰!!!
饶是需要以一只右手,钳制隐有灵智的宗经剑,徐行也在近身战中,将裴征圣牢牢压制,打得这位云崖峰主鼻青脸肿。
只不过,对大真人来说,这根本连伤势都称不上,最多不过是丢些面子而已。
经过四五十合的交手,裴征圣忽地再次握剑,身随剑走,朝天穹高处纵去,剑气沛然且凝练,遁速快绝。
这一次爆发,力道之大,让徐行都没能握住剑锋,五指皮肉更是切得翻开,露出其中晶莹如玉的白骨。
下一刹那,裴征圣的身影,忽地消失于徐行头顶二十丈处,再出现,剑锋已撕裂虚空,直指徐行全身各处,皆带着大道至简、洞明物理的原道之意,刹那斩出三十六剑。
裴征圣同西支合作,也曾参悟过“阴魔裂空大法”的精髓。
并且他也根本不用把阴魔当耗材,只用足以洞穿虚空的至纯剑意为引导,辅以强绝剑气,便足可撕裂虚空。
这三十六条剑光,全无间隔,同时袭来,充斥徐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这一刹那,他甚至感觉自己忽地陷入到一处剑气天地中。
裴征圣这一连三十六记以“裂空大法”催动的“原道之剑”,不只是逆四时、乱五行,颠倒虚空,甚至已有了自辟天地的气象!
饶是以徐行如今的体魄,正面接下这三十六剑,也定然要被磨成齑粉,再无拼合重构的余地。
千钧一发之际,徐行周身那座充盈皮肉,与体魄融为一体的坛城法界,忽地染上一抹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色。
他身形一晃,竟是变作一尊三头六臂,每一面气质都截然不同,各有其妙,威势极深的法相。
朝向裴征圣那一面,仍是现金刚相,萦绕琉璃佛光,气质清圣,手托一方紫金钵,笑意温和,似要渡尽天下孽障。
身后那一面,则是一尊头角峥嵘、鳞甲辉焕,浑如血玉红晶,生有三目的阿修罗魔相,左手持“无相血煞神刀”,右手握“血焰烈雷枪”,有大忿怒、大破灭之力。
居中那一面则是容貌威武,披头散发,手持“洗墨鲲锋”,浑似一尊战天斗地、荡魔除灾的真武帝君,脑后现龟蛇二相,盘转旋动,隐隐显出一方星域。
其实说是“法相”,还不算是太准确,裴征圣感觉得出来,这完全是基于徐行肉身体魄,所产生的变化,实乃一种斗战法体。
这法体一现,每一面都挥动各自的法宝、神兵,迎向裴征圣的“原道之剑”,或是剑斩刀劈,或是龙噬枪刺,亦或是直接被吞入紫金钵中。
仅弹指功夫,三十六记原道之剑,便被三头六臂的徐行,稳稳接了下来,没有丝毫支绌。
只是洗墨鲲锋、无相血煞神刀、血焰烈雷枪三大法宝有了缺口,受损严重,暂时沦为废铁。
即便是贵为金山寺镇山之宝的紫金钵,表面也出现了几道深邃裂痕,其中剑气凝练,久久不能散去,也是受损不轻。
裴征圣此时却全然没有在乎攻势失利,只是望着三头六臂的徐行,目光中既有惊讶,更有震撼。
其实,三头六臂、铜头铁额一类的神通,在此界非是没有流传。
但裴征圣还没有见识过,有谁能够把水火不容的佛、道、魔三家道传,尽数融为一身,并以三头六臂的方式,展现出来。
他很快便意识到另一件事,徐行如今展现的法体上,似乎没有哪一家的道传,是凝结了本命真符,亦或是金刚胎一类。
就算是那尊阿修罗相,道基也颇为残缺,只是通过种种方式,才补足完整,却也已有脱离北支体系之意。
裴征圣方才见过徐行的阴山白骨法身,知道这尊法身乃是有完整道基,故此才没有对阿修罗的残缺感到奇怪。
可如今一看,那拥有完整道基的法身,分明是第二元神,这人真正的根基,竟然是落在旁门中,不因循此界任何正道正法!
裴征圣震撼时,徐行却没有丝毫耽搁,金刚相右手一挥,竟是将紫金钵远远抛了出去,直击其人额头。
与此同时,他整个人亦扑了上去,要再次将裴征圣拖入正面作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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