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三见宋远知进门,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她行礼,却被宋远知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使不得使不得,宋某一介布衣,与张师傅本是平等的,怎受得起张师傅这样的大礼?今天是大年初一,张师傅一大早就过来拜年,想来是惦念着宋某一人寂寞,这样的心意,宋某实在是感激涕零,但是这礼,我却是万万受不得的。若真论起来,您是长辈,也该我给您行礼才对。”
她扶着张老三在座位上坐下,目光却被一旁硕大的青花瓷瓶吸引住了,即便口子封的严严实实的,以她的嗅觉也不难闻出来,里面是酒。她心中暗叹,这个张老三,倒惯会投人所好。
“宋先生哪里的话,先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若不是先生自己拒绝了,那满朝的官职还不是任先生挑选?”
鸢儿进来给二人倒茶,恰在此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张老三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道:“小老儿是个粗人,没什么文化,若是说的话先生不爱听,先生可以直说。但是小老儿也不傻,昨天夜里,是先生出言救了小老儿一命,小老儿心里头清楚得很,想了一夜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先生才好,听说先生喜欢美酒,这是家里的婆娘自己酿的梅子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请先生尝个鲜,还望先生笑纳。
身处高位者,被下面的人探知到自己的喜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随之而来的便是投其所好,索贿受贿,钱权交易,误国误民。
宋远知的笑容变得有些冷冽:“张师傅言重了,师傅心灵手巧,做的烟花好看,宋某真心夸赞一句,并不是有意救您,师傅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当今皇上并非暴戾无情之人,即便您好心办了坏事,皇上也会体念着您的忠君爱国之心,不会见罪与您,又何来的救命一说?”
张老三哆嗦着赔笑道:“是是是,是小老儿糊涂了,不过这梅子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先生您就”
“夫人的手确实是巧,可惜宋某怕是没什么福气品尝。对不起,请恕宋某不能收。”宋远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今日我若收下了这酒,明日便不得不收下那些绸缎字画,后日便可能是黄金万两,此风一长,我便不得不违背本心,收钱办事,扰乱朝纲,为祸社稷,遗臭万年!这样的罪过,宋某担不起,师傅更担不起,还请师傅见谅。”
张老三脸涨得通红:“这,这……老头儿我没想这么多,不过是一坛酒,竟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实在是……惭愧惭愧。”
宋远知见张老三已经跳进了她的坑里,乱了阵脚,毫不犹豫地便补了一刀:“张师傅,这救你的人,你以为你明白,但是这害你的人,你又可曾明白?”
“害我的人?”张老三惊呼道,“谁要害我?”
宋远知笑得有些诡异:“张师傅,皇后卧病,是昨天的事吗,不是,皇后娘娘这些年一入冬就身子不爽,连宫宴都不能参加,她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参与观礼了,这个你不知道吗?”
“我……我知道。”张老三怔怔地答道。
“那么,你今年又为何要做这龙凤呈祥,刻意提起皇上的伤心之事?金龙金凤为何不是一起出现,而是金龙眼睁睁地看着金凤消散,你这是做何居心?皇上宽和,皇后仁慈,难道这就是你们可以藐视天威的理由?”旁人或许不会联想那么多,但宋远知头上顶着中华上下五千年,熟读南平前后三朝历史,对于重要事件的时间点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只有她知道,周冉意快要死了,所以昨晚那个烟花,看得最受刺激的其实是她。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真心实意地去夸赞那个烟花做得好。
即便她知道这不能怪张老三,但恨极了的时候,她还是很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再晃晃他脑袋里的水,看看有没有声响。
张老三低头皱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是吕直,是吕直那个王八蛋,是他一直在暗示我今年不光要讨好皇上,更要讨好皇后娘娘,讨好皇后娘娘就是在讨皇上欢心,所以我才选了龙凤呈祥,可是真的做起来,我才发现,龙凤要一起出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要用到的火药量十分可观,稍有不慎,可能会炸了整个摘星楼!所以我只好让它们一个个出来,那孙子还一直在我旁边说没关系的,这种事情不就是讨个彩头,做的好看就行了!哼,他一定是嫉妒我每年可以为皇上献礼,所以找了个套儿给我钻呢!”
“张师傅明白就好,只可惜,明年的礼花怕是要换人做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哼,那孙子敢这样阴我,我非叫他好看!”他说着便撸起了袖子捏紧了拳头,他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自然是气得不轻,若不是还顾及着宋远知的面子,此刻怕是已经冲回去要打人了。
“张师傅稍安勿躁,您现在回去揍他一顿,解气是解气了,但他哪里肯罢休?到时候闹到皇上的耳朵里,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宋远知安抚道。
“管他好看不好看,我连这饭碗都保不住了,还要这个脸面做什么?”他越想越气,嗓门也越来越大,颇有鱼死网破之势。
“您年纪大了,论打架,您也未必打得过他呀。”宋远知无奈地摁住了他挥舞的胳膊,示意屋内下人退出去,把门带上,“俗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既有这样的耐心和心机来暗算于你,你就不怕将他逼急了,不光让你丢了饭碗,还会连累你的家人和名声?”
张老三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只能气鼓鼓地说道:“请先生教我!”
“张师傅,您除了做烟花爆竹,可还会做别的?比如说……火器?”她突然勾唇笑道,笑得有些森然,一双眼睛乌油油的,像两颗漆黑如墨的黑曜石,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刺得张老三怒意全消,只怔怔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一件秋衣湿了干,干了湿,仿佛没有尽头。
下午她便递了折子,恳请进宫探望皇后娘娘,皇上自然二话不说便批了。其实他早已赐了她黄金腰牌,允准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奈何她做事一板一眼惯了,除却皇上传召或者是急事,否则一定要递上折子,写明入宫时间,地点,所为何事,大概待多久,恳请皇上批准。皇上每每看到她那规规矩矩的小楷,总是无奈地摇摇头,随手便勾了放一边。
进瑶光殿的时候,皇上正在喂周冉意喝药,周冉意依靠在他的怀里,满心满眼的都是爱意,每喝一口药都要抬头看一眼他,嘴角弯起,每一个弧度都写着爱。
宋远知不由得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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