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乔和郭纯不知不觉并肩走了很远,郭纯对如今凉州局势的判断让诸葛乔很是吃惊。
尤其是郭纯对大汉在推行新的人才选拔之法之外,同步在大力推行教化背后深意的理解让诸葛乔刮目相看。
郭纯道:“河西人物荟萃,魏国在时,也注意推行教化,但如今大汉所推行的教化之法,似乎与之前并不太一样。”
“这是何意呢?”
“原先推行教化,无外乎延聘各地饱学之士开馆授业,之前河西之地屡次遭遇战乱,国学私塾废驰,还曾经有强令郡县吏员子弟入学授业的做法。”
“但如今你们花了这般气力,想出来雕版印刷这等精巧的技术,用这样大的人力物力印制这样多又这样精致的纸质典籍,还在河西士子之间广泛传播,恐怕不仅仅是推行教化这样简单。”
诸葛乔点点头,饶有兴致地说道:“那郭姑娘以为大汉花费这样大的人力物力推行教化又是为何呢?”
郭纯轻轻一笑:“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讲的吗?”
“你要是觉得可以讲,那自然可以讲。”诸葛乔也笑说道。
他不知道郭纯是否能猜出来大汉花费这样大的人力物力推行教化,最终目的其实就是践行《宋子注》之中那“降低知识传播成本”之语,从而削弱豪强大姓在国家军政诸事之中的影响力。
但如果郭纯能够猜出来,那可真的是冰雪聪明一女子了。
郭纯掩嘴思忖片刻,随后说道:“圣人以天道治国,而天道又记录在这珍贵的典籍之中。”
“几百年来,诸多的士林人物很多都靠着一卷两卷的圣人典籍跻身朝堂之上,而国家也不得不因此依靠士人参与处置朝政。”
“之前桓灵之时有党锢之祸,士人横遭屠戮,结果天下大乱,如果天下人修习得圣人之言多了,国家也就有更多士人可以简拔使用了,如此,也就更能摆脱豪强大姓摆布。”
诸葛乔一瞬间瞪大了瞳孔,心想这郭纯自己就出自河西大姓,反而对目前大汉借助雕版印刷之法等不断派发典籍,让除了豪强大姓之家之外的士人修习学问,以减少对豪强大姓的依赖之事,看的如此清楚。
诸葛乔心中觉得有些忐忑,一下子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了。
毕竟如今他在做的事情,表面上看只是在按照正统观念推行教化,但有雕版印刷之法与新的造纸法加持来推行教化,其性质与之前有了巨大区别。
汉末丧乱以来,本就珍贵稀少的典籍大量焚毁,饱学之士惨遭屠戮,国家国学私学遭到严重破坏。
在这一前提下,无论如何恢复教化,本质上依然是在豪强大姓之家内部之间进行传承,虽然也有不少小门小户士子因为各种机遇得以读书认字,但并不能威胁到大姓对知识的垄断。
但是有了雕版印刷之法则不然,如今大汉刊书院在汉中几处书馆印制书籍效率越来越高,若是再过几年,凉益二州能得以读书者会越来越多。
所以本质上讲,诸葛乔牵头在做的这件事,其实是在刨两汉以来豪强大姓垄断知识、土地、人口进而垄断权力的根。
“纵然如此,但即便如今这天下,还是离不开豪强大姓的。”诸葛乔换了个话题又说道。
之前《宋子注》之中就提到过,“大姓豪强其实是在填补东汉以来的社会中层的组织权力真空”。
父亲在注中补充介绍,其实桓灵以来,豪强贵胄子弟居庙堂之高则布列朝堂,处江湖之远则部曲奴仆数以万计。
尤其是如郭氏这般扎根近百余年的大姓,动辄阡陌纵横,处在这些大姓控制之下耕种田地的百姓比得上县乡口数,所以实质上他们就是与郡守、县令无异的另一种朝廷命官,还是几十年父子相替的铁帽子朝廷命官。
但如果把这些再讲出来恐怕就有些不礼貌了,毕竟面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也出自一个铁帽子朝廷命官之家,所以诸葛乔只是挑了挑眉毛,但并没有讲话。
郭纯这时候反而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诸葛从事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豪强大姓在代天子牧民吧。”
“……”
郭纯微微一笑:“但我以为诸葛从事做的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错。”
“郭姑娘何出此言?”这下子轮到诸葛乔有些疑问了。
郭纯回想了一下去年开始郭氏遭遇的各种劫难,心中五味杂陈,也让她逐渐对这些大姓豪强有个更深的认识。
“大姓再强,在国破家亡的时候也不过如同风中的枯草一般,去年姜将军纵兵攻城,郭氏虽然已经提前抽调丁壮护卫,但是在麴氏和卢水胡夹击之下,也很快就败下阵来。”
“更别说在诸葛从事觻得县举行那次宴会之前,已经颇有些其他大姓盯上了郭氏的这些土地人口,当时郭氏可真是风雨飘摇。”
去年上半年伯约进攻河西之地,在武威郡的故事诸葛乔都听过,当时若是要论惨,确实没有过于郭氏者,但是现在郭纯讲起来这些事情却云淡风轻,反而让诸葛乔有些垂怜之感。
郭纯抬起头,叹了一口气道:“不仅是我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些事情,我听说当年孝武皇帝北击匈奴,任用的大将军卫青不过骑奴出身,麾下精锐骑士纵横大漠,绝大多数也都是家中颇有余财但又不会仆僮成群的六郡良家子。”
“如今天下三分,民不聊生,也许能够拯救天下苍生者,就是诸葛从事如今正在做的事情罢。”
郭纯转过头,认真看着诸葛乔说道。
诸葛乔一怔,这两年他迈入仕途,更多地参与到了大汉诸多事务之中,但如今竟然在一个外人身上,体会到了如今他所做的事情的重要与珍贵,而且这个人还出自豪强大姓之家。
“若诚如郭姑娘所言,大汉能重新一统天下、克复中原,那善莫大焉。”诸葛乔坚定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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