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缓缓起身,赵和泉则被她抓着脖子,举了起来。
她将脸凑过去,似乎是在仔细打量。
渐渐的,自赵和泉脖颈处,也就是被女人手抓着的地方,开始有黑色的斑点不断长出,很快就蔓延至了全身。
然后,这些斑点开始逐步扩大,互相融合,形成一片接着一片的黑色脓肿,每一片的中央区域都鼓起了包,脓汁不断溢出,顺着身体下滑,最终汇聚在离地的脚部,形成液流滴落在地。
只是,赵和泉并没有流露出痛苦也没有挣扎,似乎还在熟睡中。
反倒是李追远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要是接触这女人就会被感染腐烂的话,那么先前女人掉落在自己脸上的那两块碎肉……
脸上,开始痒了起来。
仔细感受了一下,是真的痒,不是心理作用。
但现在,就算再痒,李追远也不敢伸手去抓。
随即,女人单独用左手提起赵和泉,横举在身侧,这一下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人的体格,确实高大得有些离谱。
先前李追远被女人的出现和对视给震惊到了,因此忽略了这一点,现在,他发现女人的身形,很像是庙宇里的神像。
应该是抓到了想要找的人,女人就这么提着赵和泉向坝下走去。
她走得很平稳,目视前方。
然后在行进到一半时,身子继续在前进,可头却忽然九十度旋转,看了过来。
李追远内心一颤,
她,
居然还在观察自己!
女人一边看着自己这里,一边继续前进,最终,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下了坝子。
脸上的痒感,还在持续。
李追远躺着没动,眼皮依旧保持着微睁。
时间的流逝感在此刻有些失真,他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反正,他还是在坚持着不动。
蓦地,
在自己视线区域的左下角,女人的那张血肉翻滚的脸,猛地探出。
像是一个已出了门的人,又想起了什么,身子还在屋外,却后仰着脖颈将脑袋探回来看向你。
那两排白牙,是唯一能够呈现出其面部表情的位置。
白牙上下保留些许距离,脑补之下,赋予她皮肉五官,应该是在笑。
仿佛在说,
呵呵,
我只是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睡。
只不过,这次李追远没有再被吓到,他早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出。
因为周身的寒意没有消散,就意味着女人还没有走远,依旧在附近。
脑海里,都能想象出她站在坝下站着不动的样子。
刘金霞说过,那些脏东西对能看见它的人,会产生异常浓厚的兴趣,所以,哪怕“看见了”它,也得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终于,压抑的氛围不见,寒意消散,夏夜的暑热重新席卷,晚风也带来了清新的空气。
仿佛从冻库里走出,从身体到灵魂,都有一种化冻的感觉。
这也就使得脸上,更痒了。
好像现在只要能伸手抓几下,就是这世上最酥爽最惬意的事。
但是,李追远还是不动。
他的意志力已经松弛,他的自控力也几乎被拉崩,可他还是强撑着依靠惯性,保留着先前的睡姿与眼角。
倏然间,寒冷再度出现,这次来得很快很急也很迅猛。
不是自己被重新拖入了冻库,而是冻库开着门,长了腿,将自己吞入。
耳畔传来两声落地的声响,其中还夹杂着铁链的摩擦清脆。
视线之中的身前一点点位置,出现了一双腿,最下端,是一双还在滴淌着脓液的脚。
这是赵和泉的脚,他现在被女人提着。
所以,女人现在站在自己身后,距离自己的头很近。
她还在看着自己。
这一刻,李追远都对女人的这种不懈坚持感到难以理解。
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试探,那为什么不干脆像对待赵和泉那样把自己也给提起来?
你不是还空着一只手么?
这时,李追远忽然又想到白天听到的传话里,是两个海河大学的学生拿锤子把女菩萨身上铁链砸断的。
应该就是薛亮亮和赵和泉了。
可女人只提起了一个赵和泉,却没提起薛亮亮。
所以,这证明女人这次出来,只能提走一个?
一下子,李追远脑海清晰了。
这是一种反向竞争,竞争双方是自己和赵和泉,要是自己露出破绽,女人很可能就会放掉赵和泉,转而抓走自己。
她的连续试探,其实也是在权衡。
李追远是不可能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取赵和泉脱险的,非要二选一,那肯定是选赵和泉陪着女人下去。
反正他的理想国是美国,签证难下,大洋又辽阔难渡,投胎转世过去也不失为一种捷径。
单纯的苦熬不好受,可问题一旦简单化为一场竞赛,就属于被拉回到自己最擅长的那个赛道。
迅猛的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女人应该是又走了。
但李追远,也就这么固定住了。
他不再计较这梦是否已经醒来,也不去在意女人是否还会再回来,他就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个半闭着眼的程度。
脸依旧很痒,这迫使他不得不找寻另一种方法来转移注意力。
他开始思索《阴阳相学精解》第八本里的算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现在也没事可以干,更不敢干,那还不如干脆继续学习。
大脑里,一排排人脸不断浮现,又逐渐重叠。
李追远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心里浮现出一张人脸时,她可男可女可老可少;
细看之下,其实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到耳朵,都在不停发生着变化。
时下京里女生间流行着一种贴花纸的游戏,就是一张印有模特身体的纸,附带一大堆从发型到各种衣服的贴纸,你可以自己选择把想要发型衣物撕下来,因其背面带胶,可以贴到模特身上去,像是一种简易版的玩偶换装。
李追远觉得,自己现在就在玩着这个游戏,但他的妆容库里的配饰,可比一套贴花纸玩具盒里,要丰富得太多太多。
玩着玩着,李追远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念头:
可不可以尝试让这张脸动起来,说说话?
《阴阳相学精解》前七本是大量的死记硬背和计算量,在第八本,才是科学到玄学的转变,这里的玄,指的是一种门槛。
得益于小时候自己母亲经常带自己去看心理医生,那时的自己天真地为了迎合母亲的需要,根据医生的治疗指引,还主动给自己弄了个人格分裂。
那么,一样的方法,可不可以用到这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心惊,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解开第八本的破题思路!
可与此同时,李追远也感到了危险,自己以前单独搞出来的人格,自己是完全可控的,可要是在脑海里按照别人的模板制造出一个人格,那还能安全么?
“小远侯,醒醒啦,呵呵,还睡呐,我们要上工喽。”
李维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是一张粗糙却暖和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
李追远清楚,这是真醒了。
他不知道女人在那次之后,是否又回来继续试探过自己。
不过,那也已经不重要了,沉浸在学习氛围中的自己,是真的无视了外界的变化,没睡着,却比睡着了还要“死”。
“咋了,小远侯,外头睡得不舒服?”李维汉关心地问道。
“没,没有爷爷,我睡得很好。”
李追远扭头看向屋子方向,发现大学生们也起了,正在洗漱,赵和泉也在,没死,还正和同学说着笑。
“那就好,你大伯打水来了,咱们洗把脸。”
简单清洗过后,领了早饭,大家就都早早上工地了,今天的工作任务以村为单位,只要能提早完成,就能早点归家,不用再在这里睡一晚。
李追远也来到河工边,这次,他偷懒了,找了块石头坐下,手托着腮。
他很纠结,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第八本的关键,可却又不敢尝试。
隐约觉得,这就像是上次自己给自己算命一样。
这一行,有着不少忌讳,不,不是,是这一行,本就是由各种忌讳组成的。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氛围,逐渐驱散了李追远心中的阴霾;
他有些想开了,前七本已经够自己没事儿做时看看别人面相了,至于第八本,非特殊时刻不可用。
好了,去帮爷爷他们运泥吧。
李追远正欲起身,目光下移,忽然发现自己左手小臂内侧,有一团灰色的斑,再看右手小臂,相对应的位置,也有一块一样的斑。
他马上摸上自己的脸,脸没有感觉,醒来时也没有痒,他几乎忘了这一茬。
现在看来,自己到底还是遭上了。
之所以没出现在脸上,也好理解,昨晚梦境中时的某些作用,不一定非是显化在脸上,那时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身体。
李追远举起双臂,仔细看着,虽然两块面积只有硬币大小,可这玩意儿……是很可能会能扩散的。
这时,前方走来两个人,确切的说,是薛亮亮搀扶着赵和泉走了过来。
他们俩是一个测量小组,不管昨晚是否闹了什么矛盾,今天还是得一起完成任务。
“哥哥,他怎么了?”李追远问道。
薛亮亮说道:“他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去看医生。”
李追远留意到,赵和泉脖子处,已完全是青黑色。
是啊,自己只是被女人脸上碎肉砸到脸,他可是被女人掐着脖子带走的,肯定最为严重。
李追远去和李维汉打了招呼后,就跟着薛亮亮他们回到昨晚睡觉的坝子上,那里有个赤脚医生坐镇。
医生解开了赵和泉的衬衫,查看了他的症状,然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医生,他是中毒了么,还是被毒虫叮咬了?”薛亮亮焦急地问道。
“我们这儿,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毒蚊虫哟,中毒也不太像,没这么快的,你不是说早上还好好的么?”
“是啊,他早上完全没异常。”
“哎。”医生有些为难道,“送去附近镇上卫生院看看吧,去那里做个检查,我这里,也就只能看看些头疼脑热的。”
“医生,我这里也有。”薛亮亮撸起两边袖子。
站在旁边的李追远看见,他手臂上和自己一样,也出现了灰色圆斑。
也是,昨晚那女人也蹲在他面前过,差点就要抓他而不是抓赵和泉了,那他身上被砸到些碎肉也很正常。
“赶紧去医院吧,你也一起检查检查,别是什么传染病什么的。”
“好,那我朋友先放这里,我去找车。”
医生皱了皱眉,却也只能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旧口罩,给自己戴上。
等薛亮亮走后,医生又再度看向赵和泉,此时赵和泉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医生喃喃道:“真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被脏东西给侵了。”
赤脚医生是新中国建立后,由国家组织培训或指定的拥有基础医疗知识水平的人,他们没有编制,亦农亦医。虽然在医疗专业水平上普遍没办法和正规医院里的医生相比,却在特定历史时期为提升和保障农村医疗条件发挥了巨大作用做出了卓越贡献。
同时,也因为他们的这种职业特性,往往对一些特殊的疑难杂症,有着自己的理解,也没那么排斥。
“您说什么?”李追远听到了,好奇地追问。
医生没说话,他还不至于神神叨叨地吓唬一个孩子。
“是遇到脏东西了么,被侵了?”李追远则主动追问,“该怎么解决?”
医生有些好笑道:“细伢儿啊,怎么解决我怎么知道,我是医生,又不是算命的。”
李追远有些失望,看来,只能等回去后等太爷回来了。
他其实大概知道,刘金霞和李菊香阿姨似乎对这种问题也有解决办法,可自己还真不好意思去找她们,因为她们母女俩解决问题的办法太过简单粗暴了。
这时,刚走出去没一会儿的薛亮亮就又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工装的头发半白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两眉厚稳,脸型方正,自带一股子刚正威严的气息。
“罗工。”医生见了他,也主动起身打招呼。
对方是工程副指挥,也是海河大学里的系主任,这些年基本负责组织这一带的水利修建工程。
“嗯。”罗廷锐抬手回应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赵和泉面前,查看了情况后,对身侧的薛亮亮小声骂道,“长没长脑子,谁叫你们俩昨天那么冲动的?”
“主任,是我的错。”
罗廷锐沉着脸:“我不是教过你们,工程施工时遇到坟或者庙,确实必须得处理,就算没条件进行迁移和安置,推掉这些东西前也得烧几根香拜一拜说几句好话,你们倒好,直接上锤子就砸!”
“主任,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昨天薛亮亮是打算先烧香拜一拜后再推庙的,可赵和泉却冷哼一声,说什么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直接拿锤子就砸了上去,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谁知道,第二天就出了这样的问题,但现在显然不是分摊责任解释的时候。
“那座神像被挪到哪里去了?”
“被拖到西侧沟了,和工程废料堆在一起。”
“好,你现在把他先带到那里去,我去我临时办公室找香。
先赔罪吧,然后再送去市里的医院,这种症状,镇上卫生院应该是没办法的,反正现在找车,也需要点时间。”
“好的主任,我知道了。”
薛亮亮将赵和泉背起,小跑着下了坝子。
走着走着,他忽然扭过头,看着跟过来的李追远。
“你……”
李追远没废话,把自己小臂露给对方看。
薛亮亮很是惊讶:“小朋友,你也去砸了?”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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