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香侯,别人怎么胡吣咱娘俩也就算了,毕竟嘴长人脸上,你干嘛要这样作践自己?”
李菊香抿了抿嘴唇。
“香侯,小翠侯还小呢,你妈我也没多少年好活头了,以后小翠侯还得指着你,没男人怎么了,我刘金霞就要证明,没男人咱娘俩也能吃香的喝辣的,过得比别人家更好!”
“到了,妈。”
三轮车骑上坝,来到老李家门口。
崔桂英主动上前搀扶刘金霞下车,刘金霞拍了拍崔桂英的手背,说道:“哎哟,咋好意思让你搀我呐哟,你家汉侯可是我的恩人呐。”
“伢儿他奶,你快来看看孩子吧,孩子到现在都不醒。”
刘金霞:“听雷侯说,是碰到水里的东西了?”
崔桂英:“伢儿他爷已经去请三江叔了。”
听到这话,刘金霞心里一紧,一把抓紧崔桂英的手,催促道:“快,带我去见见伢儿。”
先前雷子来传话喊人时也说了一些,可那时以为伢儿崽子添油加醋胡说,眼下这李维汉既然去找那位李三江了,这事儿就真的严重了!
她刘金霞,心里还是念着以前李维汉好的。
进了屋,就听得一群孩子的叽叽喳喳,刘金霞视力不好,感觉像是走进了鸭子窝,当下一挥手,骂道:
“细那康子们都让开,别吵吵,扰到灶神爷了!”
崔桂英忙叫大孩子把小孩子们都带出去,关上了门。
“人呢?”刘金霞问道。
“在里屋。”崔桂英准备带她进去。
“带到厨房里来,这儿有灶台。”
“好,我这就去把伢儿抱出来。”
在李菊香的帮忙下,李追远被安置到了厨房饭桌上。
刘金霞的一双老手,先摸到李追远腿上,再从腿一路往上摸到脸,脸摸完后,在孩子肩膀位置停下,轻轻按了按。
她这双手,因抽烟指夹缝里都是烟熏腊味,再加平时喜欢泡白醋做保养,这味儿就更刺鼻了。
人站旁边都能闻得到,这要是近贴嗅到了,普通的昏厥可能还真会被熏醒过来。
刘金霞感受了一会儿,问道:“桂英侯,你叫过了没有?”
“叫了,叫了。”崔桂英马上把那个装水放针的碗端过来,随即,她自己吓得叫一声,“啊!”
这碗里的针不仅锈了,而且生的是红锈,在底部围绕着针晕开了一片。
旁边的李菊香见状,马上凑到她妈耳边描述。
刘金霞听完,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道:“妹子啊,伢儿这是被祟到了啊。”
“啊?”崔桂英又被吓了一跳,马上求道,“你救救他,救救他,我那闺女就这一个孩子,放我这里养可不能出事。”
说着,崔桂英就把那包烟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递送到刘金霞手里。
刘金霞推开了,转而叹了口气。
崔桂英:“你先抽着,利封钱事后我们再补……”
刘金霞打断了崔桂英的话:“不收你家的东西,收不得,烫手。”
“我说姐姐,你可别这样说,我这伢儿……”
刘金霞扭头朝向自家闺女,苦笑道:“听到了么,是你汉叔最喜欢的细丫头的儿子。”
“是兰侯的儿子。”李菊香顿了顿,补充道,“兰侯以前,和我很好的。”
兰侯叫李兰,是李追远的妈妈。
那个时候,村里人都认为刘金霞家晦气,家长也会叮嘱孩子不要去和李菊香玩,所以李菊香的童年是孤独的,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处乱跑乱窜,因为到别人家里时会被对方大人翻白眼。
李兰那会儿不在乎这个,经常邀她一起玩,这种伙伴情谊一直持续到李兰考上大学离开村子。
刘金霞闭上眼,沉默。
李菊香看着李追远,对崔桂英说道:“这伢儿长得真好看,和兰侯长得很像。”
崔桂英应了两声,注意力还在刘金霞身上,她也拿不准刘金霞到底是在推脱还是在拿乔。
李菊香继续道:“小翠侯前天还说的,有个叫小远侯的哥哥,拿巧克力给她吃的,还和她一起去溪边捡石子儿来着。”
李菊香小时候都遭孤立了,更别提现在她的女儿李翠翠了,平日里,她女儿只能远远站在旁边,看着其他孩子们在一起玩。
翠翠是不敢靠前的,靠前了,孩子们会说家里大人说不能和她玩,然后一哄而散。
前天翠翠回家很开心,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和她玩了一下午,其他孩子告诉他不要和她玩,那个哥哥也不在意,还给她吃巧克力。
刘金霞睁开眼,很是无奈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女儿,随后,她扭头朝向崔桂英:
“妹子啊,咱也和你撂个实底儿。”
“哎,你说。”
“寻常吧,二十件买卖,有十五件其实屁事没有,我就走个过场,人家也就求个心安。
余下里头,有四件,是看起来有点事儿,到头来还是个屁。
所以,至多也就一件,是屁里带出点稀的,但也不难擦。
我不收你的钱,一是你家男人以前确实帮过我们娘俩,我收不得你的钱;二是平时走过场的钱,摆在这种事儿面前,也没必要收了。”
“这,你这,伢儿他,你得救救他,姐姐。”
“我帮他。”刘金霞笑了笑,说道,“灶台香灰给我拿点来。”
“好。”
本地土灶上会开很多个凹槽,有个槽一般开在灶台后头,上面贴着灶神爷,槽里摆个小香炉。
崔桂英把香炉请下来,送到刘金霞面前。
只见刘金霞抓了一把香灰后,握在手里念念有词。
也听不懂念的是什么,总之,念了好一会儿。
刘金霞:“遮捂好了。”
没等崔桂英听明白,李菊香就先一步用手捂住李追远口鼻。
刘金霞将香灰涂抹在了孩子脖子和肩膀位置,擦啊擦啊,像是在抹痱子粉。
但渐渐的,吓人的一幕出现,崔桂英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她看见,在自己外孙的肩膀处,赫然出现了两道紫色痕迹,看起来,像是两只手掌!
刘金霞:“好凶啊……闺女,开始吧。”
“哎。”
李菊香应了一声,出屋在三轮车上拿了些东西回来,只见她先将一个空碗和一支毛笔放在刘金霞手中,在碗里倒入墨汁,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线团,看起来很像是织毛衣用的,但在解开后,却弥漫出一股子气腥味,李菊香手掌上也被留下了不少红色。
接下来,李菊香将红线的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端则系在了李追远手腕上,隔了一段距离后,站好。
刘金霞将毛笔蘸上墨汁,然后在李追远额头上不停地画着圈,边画圈边嘴里继续念叨着些东西。
起初,一切如常,没什么事儿发生。
但随着刘金霞语速和手速越来越快,红线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崔桂英下意识地想看一下线的另一头是不是由李菊香牵动的,可刚抬起头,就看见李菊香很是痛苦地张着嘴,随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上身前倾,像是被人压着要磕头。
刘金霞很是心疼地瞥了一眼自己闺女,却没有放缓自己的语速和手速。
“啊……啊……啊……”
李菊香痛苦地侧身倒在地上,她双手抱臂打着滚,双脚不停胡乱蹬着,嘴巴里不停溢出口水,眼睛瞪大,脸色发青。
崔桂英站在旁边,既担心自己外孙,又担心李菊香会出什么事。
不过,在痛苦达到最顶点后,李菊香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嘴里大口喘着气。
刘金霞也停了下来,身子一阵摇晃,崔桂英忙伸手将她扶住。
“去打盆热水,给孩子擦擦。”
“哎,好。”
崔桂英马上照做,拿了个盆,将灶台里头中间的小灶盖揭开,拿木勺从里头舀出热水。
帕子打湿后,她开始给李追远擦拭香灰。
被擦去的不仅是香灰,还有那两道紫色手印,像是颜料一样化开。
崔桂英还特意看了看帕子,发现上面并未落下紫色。
“姐,孩子这是,好了?”
刘金霞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落了下来,这是被自己烟给呛到了。
不过,崔桂英虽未及时等到刘金霞的回答,却发现一直昏迷不醒的外孙,竟然慢慢睁开了眼。
“小远侯,小远侯你醒了!”
李追远有些茫然地看着崔桂英,又看了看四周,最后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奶。”
“哎,你终于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旁边,李菊香从地上爬起,自顾自地拿了个干净的碗,给自己倒了些水,小口抿了起来。
李追远伸出手,抓住崔桂英的胳膊,身子侧了一点,想要进奶奶的怀抱。
崔桂英忙将李追远抱入自己怀里哄着:“我的伢儿,我的小远侯,我的乖伢儿……”
刘金霞:“你照顾伢儿吧,让他再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李菊香走过来,搀着自己妈出门。
崔桂英开口道:“等汉侯回来,我和他……”
刘金霞摆摆手:“等孩子完全好了再说,我们先家去了,别送了。”
崔桂英确实没法再送了,只能继续抱着外孙。
这时,在奶奶怀抱里得到慰藉的李追远,又开始睡去,但这个睡相就平和多了,不像先前那种死抿着嘴唇皱着眉让人揪心。
三轮车回去的路上,刘金霞半蹲起身,拨开闺女衣领看了看那一圈青淤,问道:
“疼不?”
“妈,你快坐好,别摔下去了。”
刘金霞坐了回去,好半晌,又一拍大腿,骂了句:
“香侯啊,咱娘俩是不是真的天生命贱哟!”
……
李维汉迟迟没回来,崔桂英打发虎子和石头去李三江家找,等虎子和石头回来后告知,李三江家佣工说他出门走纸,李维汉去寻他了。
崔桂英会意,李三江这是去送扎纸了,按照常例,主家会留一顿饭,他又好喝酒,干等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老伴儿这是去催他了。
晚饭,崔桂英让几个大孩子帮忙打下手做的,饭后李维汉也没回来,崔桂英就安排孩子们去里屋睡。
她自己则单独带着李追远在厨房里支了条门板睡,李追远睡得很香。
崔桂英边拿着蒲扇帮孩子扇风边心疼地抹泪,孩子这次是真遭罪了。
她又联想到自己那刚离了婚的闺女,也不知道现在过得咋样。
和其他家重男轻女不同,崔桂英两口子最疼爱的还是这个细丫头。
丫头想读书,也读得好,他们就一直供着,任凭别人再说什么姑娘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他们都不为所动。
这份对闺女的偏爱,自然也就延续到外孙身上。
李追远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少年班上着课,讲台上的老教授合起书本,说了声:“好了,下课。”
他跟着同桌走出教室,穿行在一群高个成年人之间。
他们俩走入厕所,站到小便池台阶上。
同桌已经解开裤子,开始尿了起来,然后催促他:
“追远,你也尿啊,等什么呢?”
李追远点点头,刚拉下裤链,他就猛地警醒。
这个梦,也就醒了,他睁开了眼,借着外头的月光,看见睡在自己身侧手里依旧拿着蒲扇的奶奶。
好险,差点就尿床了。
李追远已经有些模糊了白天的记忆,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准备去尿尿。
厕所是距离主屋比较远的一个单独小房子,地下挖个坑,埋个大缸,缸上面架着一个中空的木质座椅,李追远第一眼看到它时,觉得很像是电影里的龙椅。
因此,当地人讲上厕所,一般称呼的是“上瓷缸”。
起初,李追远小便也是去那里,后来,在哥哥们的经验分享下,李追远终于明白,原来只要脱离家里和院坝范围,随处都可以标记。
出前门的话还得再出坝子,有点远,李追远选择出后门,来到河边,这里近。
正当李追远做好准备时,却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声响。
他向下看了看,发现是自家停在岸边的那只船在晃动。
李追远脑子里像是想到了一些画面,自己白天好像和爷爷哥哥们出船抓鱼来着?
然后,抓到鱼了没有,晚饭吃的是什么,怎么没什么印象了?
“咚……咚……咚……”
船还在晃动,可河面上却没有什么波浪,也没有风。
终于,李追远回忆起了白天的事,想起了黑色的头发,想起了自己的落水,想起了水下……一同回忆起来的,还有恐惧。
李追远身子一软,脚下一趔趄,坐在了地上,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肩膀,仿佛那里还有一双冰冷的手正抓着。
也正是这个坐下的动作,改变了高度,使得原本看不见的船底落入了他的视野。
“咚……咚……咚……”
原来,水面下有一个人,她的头不时浮出水面,撞击到船底后又下去,然后继续探出,又撞击,周而复始,不知疲倦。
忽然间,撞击声停止了,船也不再摇晃。
那颗头再次浮出水面,没有再继续向船底撞击,而是缓缓转过来,伴随着湿漉漉的黑色头发向两侧不断滑落,堪堪露出了小半张浓艳的女人脸。
她的脸很白,白得仿佛随时会在这月光下化开。
此刻,她似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寻的人,嘴角向两侧缓缓勾勒出弧度,渐渐露出微笑。
她的唇依旧红艳,在这静谧的夜里,有些刺眼。
李追远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发现对方不知何时上半身已露出水面,双臂贴着身体两侧下垂。
不敢再耽搁,李追远手脚并用快速爬起来就往屋跑,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幸好抓住了门框这才稳住。
回头一瞥,原本还在河中只露出半截身子的小黄莺,已经脱离河面站在了最底层青石台阶上。
“奶,奶!”
李追远跑到门板床边,伸手推搡着崔桂英,可崔桂英却握着蒲扇,继续熟睡。
“奶,你醒醒,奶,你醒醒!”
李追远继续呼喊着,但崔桂英依旧没丝毫要醒来的迹象。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自身后传来。
李追远回过头,先看见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然后是白皙肿涨的脚踝。黑色的旗袍紧裹着她的身躯,水珠顺着她的衣角和发梢不停滴落。
她,
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门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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