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老首辅赵志皋在当年打击后,从此便“病瘫居家”,请辞不已。
屡屡上疏请辞,皇帝屡屡不准。
现在沈一贯因国本之事要亲自来与他商议,名正言顺。
可病床面前,两位阁臣的心里都很复杂。
“您是首辅,当此非常之时,只有您有这个威望约束群臣,勿要再坏大事了。”沈一贯语气恳切。
赵志皋躺在床上,吃力地张了张嘴,仿佛说话都已经很困难了一样,出声也断断续续、声音极小。
他儿子在一旁,仔细听了许久才弯着腰开始转述。
“家父说,他老人家病重至此,早已不能辅佐陛下处置朝政。不明夷务,主张议和,谋国无能;定储无功,废矿税弊政无力,无才、无识、无量、无局,诚然如此,羞愧难当。”
沈一贯头皮发麻,老赵,别忙着损自己啊!
“威望谈不上,约束更谈不上。还盼阁老今日亲见家父病重至此,怜家父老病,请陛下恩准家父辞表。”赵志皋的儿子一个长揖,皮球踢了回来。
沈一贯愁苦不已。
就刚才那一段嘀咕,有这么多内容?
他叹了一口气,诚恳地开口。
“濲阳公,昔年我也是深为赞同当以封贡议和平朝鲜夷务的。要说不明夷务,我也是如此。倭贼狼子野心,竟一心妄图插足神州,实非你我所能预料。其后事不可为,濲阳公不好改弦易张,我也只是为国计,这才与洪阳公一同主战。”
说了当年与赵志皋、张让的旧事,沈一贯才满脸苦笑:“这阁臣不好做,只有我等才知道啊。”
病床上的赵志皋同样陪了一脸苦笑,又勉力摇了摇头,像是在说这些不必再提了。
沈一贯再叹一口气。
那之前他本是附和赵志皋的,而后却跳到了次辅张位那一边。
而蔚山之役后,在任用前线御倭重臣问题上,张位由于所言过激,拒不认罪而惹怒了皇帝。
沈一贯却主动承认过错,态度诚恳。
最后的结果是张位被革职了,沈一贯被挽留。
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下来,倒是沈一贯审时度势,地位越来越稳。
朝野所讥的赵志皋,其实反倒有所坚持,只不过他也确实心灰意冷了。
沈一贯委婉地表达了对于当年“背叛”赵志皋的不得已,而后也只能动之以情:“这回不同。濲阳公,田公公到文渊阁时有一言:太后娘娘、陛下、殿下都等着诸事顺遂!”
病床上的赵志皋表情一僵,却没开口。
沈一贯继续道:“皇长子都快二十了啊!我们在内阁这么些年,三礼还未办成,将来您和我卸了担子还乡,岂非羞愧难当?如今太后娘娘也愿国本早定,殿下在苦等,只要群臣再信陛下一次,说不定就真能诸事顺遂了!濲阳公,您说呢?”
他执着赵志皋的手,声音中全是恳切。
赵志皋却又苦笑了一下,再次摇了摇头,而后小声嘀咕起来。
他儿子侧耳倾听了,过了一会才开口:“家父说,病居多年,都是沈阁老辛劳。如今立储在望,还是只能烦请沈阁老担着。家父能做的,只是不以奏本题本再触怒陛下罢了。这段时间,不请辞,不奏事。家父愿为表率,沈阁老可传百官知晓。”
赵志皋昏黄的眼里尽是支持和鼓励,沈一贯莫得法子。
他知道赵志皋只愿明哲保身了,不愿与他共同面对这个局势。
甚至于,赵志皋继续“顺从皇帝”而不以首辅之尊竭力争取,反而会被一些同僚弹劾,正好趁机再请辞一走了事。
这汹涌朝局,你沈一贯自己去面对吧!
沈一贯没能达到请赵志皋“康复”出面一起约束群臣、尽力把这事办成的目的,就只能满怀心事地告辞离开。
看来就算有那句话,赵志皋也不看好这一次国本之争会有定论。
那样的话,自己也该重新再考虑考虑怎么做了。
赵府之中,“病瘫”的赵志皋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带着一些讥讽,也带着一些无奈。
“若是能生还故里,自不必说。若为父死在这里,你扶灵归葬。而后不论朝局如何,你也好,家中后辈也好,不要再出仕为官了。”
赵志皋的声音虽苍老,却也不是已经病危垂死的感觉。
“父亲……”
赵志皋扭过头看,看着欲言又止的儿子,眼中还是有着能够官至首辅的凛冽气势。
“这话出为父之口,只入你耳!”赵志皋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大明已亡国有日,赵家远离纷扰,方是存续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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