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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雪霁风温,霜消日暖

红旗台前起掣,礼炮当空三响。

总协戎政官、指挥、副参、游佐等官各归所部。

旋而便闻甲胄碰撞铮然作响,各营步卒应炮声三度调哨,行至营盘前。

又有马裹重铠,碾地而过,徒留身后飞扬的漫天乱石与尘土。

金铁交鸣之间,马步交替融汇,眨眼便列阵成型——无论古今,乃至未来数百年,阅兵都是以不同兵种,摆阵列型,依次出场。

“演阵!”

与现代列阵走过不同,马步方阵要在现场操练,旗语、鼓点之指挥,梯次、犄角之列阵,游弋、合围之变阵。

鼓点骤密,战纛擎起。

各营阵步卒持戟,列如铁壁,进退之间几如潮水一般。

精骑突出,自两翼包抄穿行不止,驰骋逡巡,与步阵交相应和,如臂使指。

时而合围,时而分队。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队,二百五十人一司,合战营十支,兵马过万,悉数年力精壮,人皆体貌雄伟,莫不武节熟闲。

排头的藤牌、侧翼的刀戈、铁骑的斩马刀、轻骑的长枪,混演狼筅戳杀、镋钯据敌、钩镰扫地,数个营阵铺开。

水银泻地,黑云压城之景象吸摄视线,金铁交击,震天喊杀之声音充斥耳畔。

数以万计的步卒如同墨汁一般,泼在了阅武门外,沉闷而漆黑。

只一股兵煞之气扑面而来。

……

“好军容!方才所演的偃月五之阵、四方平定之阵,方圆有度,进退如潮,竟渐显虎狼之色!”

“这竟是京营?难以置信!”

“御前演武嘛,面上自然好看些,听闻戚继光以南兵作为骨干,分发各营,立为教师,特意为阅武操练了数月,才好歹让面上能过得去些,至于打仗行不行,怕还是得牵出去溜溜。”

练操教师,是大阅礼制定的。

一般是三大营择优选出,教授金鼓之节,进退之度,射打之法。

戚继光任京营总督后,其近卫多选为了教师,操练各营。

“即便如此,也可管中窥豹,同样特意操练,当初宪宗阅兵也好,世宗大祀南郊也罢,哪次不是特意准备?到了跟前,连面子功夫都过不去,不是兵将宿醉失态,便是抗命不至,样子货都牵不出来。”

跟临检通知一样,所谓大阅,看的就是下面在极为重视的情况下,有几分表现。

如果都提前准备了,依旧一塌糊涂,那显然就是彻底丧失战斗力了。

成化九年,西苑阅兵时,精挑细选的数百士卒“萎靡虚弱,驰骤失节”,甚至“不能开弓发矢”、“堕弓于地”。

嘉靖七年,世宗皇帝大祀南郊,企图“试将官之能否”,命京营将官随行,结果“团营扈跸将士多不至者”。

京营积弱多年,这才有了庚戌之变时,蒙古人都打到京城外了,将士兵卒挤在城门口嚎哭的盛况。

军纪涣散,士卒骄惰的京营,能够在大阅的面上过得去,赞一声焕然一新绝不为过。

“戚总督治军有方啊!当初兵科张卤上奏言,国家制军令,令至严且肃,奈何承平日久,各该营将领因循岁月务为姑息之故,以邀宽厚之名,前后相承,养成骄惰之习。如今戚总督掌京营后,重拾军法,一扫姑息之风,可谓振奋!”

“这我倒是知道,戚继光操练时言必称军法,态度骄惰散漫则当场捆打,皮开肉绽;顶撞教练则穿耳割耳;若有违抗军令者,甚至斩首以徇法,京营才渐知何谓军令如山。”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冷哼。

“南方来的乡下人吧?隆庆三年那一场阅兵,京营便已经初具人形了,按部就班多年,有如今这军容,可谓水到渠成,竟全成了戚继光的功劳了?莫非镇远侯整饬京营八年,还不如南人区区数月?”

以戚继光在民间的声望,听了这话立刻便有人变了脸色,欲要出声争论。

聚众的地方,就少不得争论。

眼见看台上就要为此吵起来,值守的禁军面面相觑,有心呵斥,又恐这些军民代表、今科准进士、绯袍三代们记恨在心,一时两难犹疑。

还好看台不乏敦厚长者,适时出来打圆场。

“按部就班,自然是一班接一班,自隆庆以后,先后有张太岳、定安伯、谭襄敏、镇远侯、戚总督……整饬兵备,锐意武事,京营短短十余年能恢复如此气象,谁能少了功,缺了劳?”

“况且,要论功劳,那也是圣君在朝,高屋建瓴,保驾护航,谁又敢邀天之功呢?”

老夫子息事宁人往往是有一手的。

这话一出口,当即止住了纷争——都抬出皇帝了,要是再说什么不三不四的话,一旁的禁军可不会再坐视了。

短暂的沉默。

不知谁突然叹了一口气。

“按部就班,说起来容易……这已经不是国初了,建国二百年,还能按部就班,简直如同江河逆流!”

大明朝立国至今,已然二百年,哪怕从靖难之役的南北战争算起,也有百七十年了。

这个年纪的朝廷,本就江河日下了。

赋税难收、地方离心、君上遇刺、藩属反叛,这些才应该是家常便饭。

如今竟然还能按部就班,日新日上,就连废弛已久的京营,都有一番新气象,何其难得?

这一番有感而发,众人听后,无不动容失声。

此时阅武门外大阅正酣。

战火兵车、雷火车、全胜车、冲虏藏枪车、火炬攻城车……车兵各营驾驶战车紧紧缀在马步方阵之后,张牙舞爪,咆哮着从阅武门前列阵而过。

众人凭栏远眺,心驰神往,思绪不知飞往何处。

……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往往也大不相同。

“唉,当初先帝阅兵,诚乃虏患日深,北疆无宁,才假借天威,振奋人心,吓止蛮夷。”

“如今自朵颜卫归附以后,三陲晏然,曾无一尘之扰,边民释戈而荷锄,关城熄烽而安枕,大好的局面,又何必专为了耀武耀威而劳民伤财,还平白挑衅贼虏。”

“仁义不施,一味追求武功,只怕难有长久之治!”

颜嗣慎一番义愤填膺的感慨后,不着痕迹瞥了殷诰一眼。

见后者面无表情,并未对他讽刺朝廷的话语有所表示,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殷士儋这儿子,是标准的势利眼。

隆庆年间,其父被贬谪回家之后,整日在他们这些好友面前诽谤朝廷,等到万历二年殷士儋复起为总督盐政后,殷诰又板起一张脸,说起官面套话来。

一波二折还不够。

去年以来,朝廷开始度田,殷诰闻询后立刻找上巡抚余有丁,希望余巡抚对老师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法,济南通乐园今万竹园几十亩的豪宅,周遭上千亩田地,可都是留给殷诰这个嫡子的。

结果余有丁左一句朝廷严令,右一句老师名节,上下再补两句天地良心,百姓关切,全然一个不粘锅,给殷诰堵得没话说,气得拂袖而去。

自此之后,这位殷二代,再度对朝廷痛心疾首起来,什么奸宦在侧,蒙蔽圣聪,什么内阁谋私,枉顾民意,连地方大员琢磨政绩,干害国策的话,都当面对余有丁说过。

如此,好歹是跟昔日的好友们,再度找到共同话语了。

与此同时,曹钥看着下方阅武开始摆弄大炮,赶紧捂紧耳朵,跟着叹息道:“当初宣宗皇帝罢下西洋宝船、收交趾驻军、止戈北疆、减免重赋,蠲免逋租,与民休息,始有仁宣大治,今上可倒好,每与宣宗反……”

轰!

轰!

阅武门外,铳炮声连连炸响,模糊了曹钥的窃窃私语。

南直隶盐政一事后,曹邦辅平安落地,在家养老休憩,日子还算快活,甚至四年前离世,不乏百姓感念,乡绅立碑,落了个不错的名声。

但二代可就没这么舒坦了。

曹钥是隆庆三年,与殷诰同一批,因为册立太子而受荫的二代。

殷士儋如今还在官场叱咤风云,殷诰就能混个知府做一做,曹邦辅万历元年就致仕,曹钥如今就只能做个富家翁。

眼看要度田清户,富家翁都不好做了。

曹钥对朝廷的怨念可谓是与日俱增。

孟彦璞闻言,冷哼一声:“革故鼎新,变法有理嘛,人家还自称是‘谋修内攘外之鸿猷,经致治保邦之长策’呢。”

“重赋税以耀武事,莫不过始皇帝了。”

几人都是山东人士。

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圣人世家,言语之间默契十足。

此时殷诰也有了反应。

他嫌恶地瞪了一眼天子武帐,冷声道:“守成之主,功法祖宗,斯鲜过举,后世为嗣,若者往往作聪明乱旧章,而卒至衰败不救,可谓鉴戒。”

若是遵循宣宗皇帝的成法,布施仁义,与民休息,还能做个守成之主。

要是有人自作聪明,不顾默契,干乱旧秩序,天下怕是立刻就要衰败。

当然,这并非在针对谁,只是温习一下宣宗皇帝的教诲罢了。

颜嗣慎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声如蚊讷:“到底是旁支入继的,藩王疏于教养容易走偏,连带着一家三代都学不来什么叫节制武事,仁政爱民。”

几人顺着殷诰的视线看去,不约而同,齐齐摇头。

……

朱翊钧手托着侧脸,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两侧看台。

奈何帷幄虽容得视线单方面穿透而出,却也看得不甚真切。

不过想也知道有不少人往这边看来。

眼下观礼的军民代表,几乎就是社会各阶级的利益代表。

官僚资本的二代、封建官僚的士人、封建地主的乡绅、新兴资本的豪商、以及小资产阶级的社团游侠……

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这个皇帝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看杀在天子武帐之中。

看吧看吧。

所谓先礼后兵,天子坐武帐,选卒十二万,杀气腾腾,择人而噬,不就是给你们这些人看的么?

“……我皇中兴初复古,四海时平犹整旅。”

帷幄遮掩了外界的视线,却遮不住谄媚的声音。

朱翊钧偏过头瞅了一眼。

嗯,阅武自然也给外藩夷属们看的。

朝鲜使臣李增仍旧喋喋不休,对着御幄眉飞色舞:“陛下登极八年,革故鼎新,砥砺军政,诚乃一代中兴之主!”

李增言语之间,发自肺腑,满腔热血,就差手舞足蹈了。

简直似根正苗红的汉人一般显扬眉吐气!

哪怕是受外藩顶礼膜拜的朝臣,昂首挺胸之余,神情中也不免略带些许古怪。

朱翊钧更是懒得理会这厮。

中兴?

朝鲜的孝子贤孙拍拍马屁也就罢了,他这个掌舵的,对自家产业的现状还是要有数才行。

南方的东吁王朝日益膨胀,明缅战争就在二三年之内,动辄大军三十万、连绵二十载的战争泥潭,必然要牵扯无数人力财力。

北方的土蛮汗整合数万精骑,痴心妄想着前元大业,随时可能挥师南下,历史上其人便是在万历七年十月,四万铁骑大举寇辽东,持续到万历九年十月,竟纠众十余万,掀起大战。

如今虽然迟迟不至,但硝烟味已经在北地弥散了。

再算上日本的丰臣秀吉即将统一日本,以朝鲜为踏板入侵中原的蓄谋呼之欲出,播州之乱所潜藏的土司暗流、奢安之乱所凸显的都蛮隐患、女真人无可避免的死灰复燃、宁夏军头的勾连叛逆……

都说汉独以强亡,明末的南征北讨,实在不遑多让。

如今不将四海八荒尽数削平,哪里敢称中兴?

正想到这里,号笛之声再响,黄旗翻飞。

透过帷幄,只见车马步兵各阵,应声而动,如百川归海,潮水一般退回各营。

“臣兵部尚书正茂,奏请陛下阅射!”

大阅礼除演阵外,御射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随着殷正茂上前跪奏,张宏等一干内臣双手托着甲胄,从侧面躬身进了帷幄。

帷幄内一阵窸窸窣窣。

文职各堂上官、六科、十三道掌印官,并礼科、兵科、礼部仪制司、兵部、四司官,及纠仪监射御史、鸿胪寺供事官武职,并锦衣卫堂上及南镇抚司掌印佥书官,一干人一身大红便服,在将台下排作两班,面上鲜有表情。

片刻后,武帐中窸窣之声渐止。

司礼监太监张宏、李进,一左一右掀开帷幄。

皇帝德音随即响起。

“把总以下,及家丁军士,于东西厅分投比箭试铳。”

“总协戎政官戚继光以下,副参游佐、坐营号头、中军千总等官,校场马上阅射。”

“公、侯、驸马、伯、锦衣卫等官,台下较射!”

“马上人各三箭,步下人各六箭,中的者,鸣鼓以报,通传阅武门!”

藩属外臣循声看去,目光炯炯盯着武帐。

一道身影显现,只见上邦天子躬擐甲胄,负弓带剑,自帷幄中从容踏步而出。

好卖相!

三娘子见之,心中不由暗赞一声。

中原人的风姿总是各有千秋,方才为她引路的蔡可贤,可谓仙姿倜傥,白皙若神人;年过六旬的王崇古则是稳重醇厚,风度不凡;眼前的皇帝位份至尊,一身甲胄灿然英俊,盛气凌人,更是别有风味。

一干外臣正暗自打量着皇帝,恰好皇帝偏过头,朝这边看来:“来人!为朕的陪臣们各赐一箭,共襄盛举!”

话音刚落,三娘子立刻心头一跳,瓦剌蛮子更是当场失态,踉跄后退。

直到太监们各捧一支箭簇走到近前,一干藩属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字面意思的“各赐一箭”。

方才还瞪大眼睛的朝鲜使臣,此时也难得尴尬。

他口中推辞连连:“陛……陛下,臣是文臣,不善御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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