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山顶还有几十米的一处缓坡,他们看到一座破庙掩没在枫林之中。庙宇占地狭小,房檐低矮,墙壁斑驳脱落,有的地方柱朽椽裂,坍塌在地。屋檐下青苔遍布,院子里到处是枯枝败叶。紫桥定睛一看,正门上依稀可见“黄叶寺”三个字。字的下方,又是一行小字,写道:“善者不来。”门两旁石制的门框上刻有字迹,左边是“只要心无鬼,何必来求神”,右边是“做尽亏心事,欲救却不能”。门板已倒在地上了。紫桥心想,这寺大概因满山的枫叶得名的吧,这些字迹对联,文字浅显易懂,寓意却很深远,应该是香火旺盛,信徒满满。紫桥又想,不是离市区较远,不是神灵不灵,而是这神灵太大公无私了,即使自己如此孤单凋零,也不昧心赚取香火钱,而是直接教会人们如何作人。紫桥牵着阿娇的手,进入寺内。佛像神龛不是不翼而飞,就是缺胳膊断腿。被风吹进来的枫叶、枯死的杂草遍地。没有人烟,没有香火,一片死寂。紫桥被门框上的对联迷住了,爱屋及乌,也对这些神像充满敬意,便俯下身来,对着神像神龛,作揖磕头,拜了三拜。
转身便要离开,忽然地面传来唰唰声响,紫桥心想莫不是有蛇。但这是冬天,蛇不可能出洞,正在纳闷,阿娇尖叫起来,用手指着屋角不停地说:“人、人、人……”其余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紫桥心里咯噔一下,顺着阿娇指的方向一看,果见屋内拐角处一人躺在地上,身体不停地蠕动。紫桥吓得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心想这很可能是小说中说的绑架了,便向阿娇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大叫。紫桥叫阿娇到外面盯人,自己则悄悄走近那人。是个女孩,仰卧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年龄与阿娇相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眼角泪痕斑斑。嘴被胶布贴上,但不时发出嗯嗯之声。裤子湿漉漉的,传来阵阵尿臭味。肩旁还放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馒头。紫桥蹲下身来,轻轻撕下女孩嘴上的胶布,女孩不停地喘气。见绳结死死的,又没有小刀,紫桥慌忙用力一扯,女孩痛得“哎哟”直叫。紫桥又想拿绳索在石头上磨,可短时间内根本不行,急得抓耳挠腮。紫桥忙朝屋外看了一眼,不见异样,便静下心来,慢慢解开绳索。等绳索解开后,紫桥想把女孩拉起来。女孩四肢麻木,满脸痛苦,哪里站得住,站起来了一半儿又倒下去了。紫桥招呼阿娇道:“快把她扶到我背上,我们三人都不许说话,走路时也尽量小声。我们要朝最难走、荆棘最多的地方走。你在后面观察放哨,千万要盯紧点儿。只要有说话声,脚步声,我们立刻停下,在树丛中躲起来。”
紫桥背上小女孩,阿娇手拿小提琴、二胡,三人便轻轻轻地往密林中进发。紫桥气喘吁吁,衣服湿透,实在走不动了,则放下那女孩,让她试试看能不能走,只听那女孩“哎哟”一声,踉踉跄跄,没走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起不来。紫桥只得歇了一会,不敢久留,又背上她向前走。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响,但见离此处十来米的山坡下,一条公路蜿蜒而去,公路上车辆稀少,不时却有行人经过。紫桥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放下那女孩在地上坐着。阿娇一边捋起袖子替紫桥擦汗,一边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分与三人吃了。阿娇感到饥渴难忍,又四处找水。冬天干燥少雨,溪涧断流,也没有舀水工具,只得罢了。紫桥坐在小女孩对面,一会儿给她揉揉手,一会儿给她按摩腿。阿娇也俯下身来,为她按摩手腿,并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答道:“江琼瑶。”阿娇又问:“家住哪里?”那女孩答道:“澄江市区,离这儿不远。”“何故至此?”琼瑶惊恐的双眼便滚下泪来,一个字也不愿再说,阿娇便不再言语了。紫桥扶起琼瑶,试走了几下,还行。阿娇在前面开道,紫桥扶着琼瑶一瘸一拐地走下山来,走上公路,然后往澄江市区方向而去。时值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不时碰见路人,偶尔遇见车辆,紫桥、阿娇心情便平静了许多。但琼瑶惊惧之情未变,沉默不语,阿娇、紫桥也就不说话。没走多远,见一辆客车飞驰而来,为了使琼瑶赶紧脱险,紫桥急忙招手示意客车停下。可能司机见他们衣衫褴褛,付不起车费,又飞驰而去了。紫桥边走边想,如若这样,我们天黑也离不开这危险之地。若让司机看到钱,也许就可以上车了。紫桥便把一张一元的钞票攥在手里,边走边回头看。走了许久,车声传来,紫桥转身看见一辆客车开来了,便把钱举在头顶,站在公路中央。车老远便停下了,三人上了车,到了澄江市汽车站。紫桥便问琼瑶:“你家离这儿远吗?”琼瑶道:“不远,离这儿三五公里。”阿娇又问:“小妹妹,你还能走吗?”琼瑶朝阿娇点点头。紫桥道:“那你回家去吧,免得爸爸妈妈为你担心。你爸爸妈妈可能早已为你急得不得了了。”说罢便拉着阿娇的手走开了。
琼瑶看着车站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又发了一回愣。忽然不见了二人,琼瑶立刻回过神来。心想,看他们二人面黄肌瘦,衣着破烂,或遭遇不幸,或是街头流浪儿。我家虽不是十分富有,拉扯一两个人是没问题的。若现在帮他们一把,也算是对他们救命之恩的一丝谢意。如今,我未向他们表达谢意,又未问明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今后就是想表达谢意,也无法表达了。琼瑶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恨自己,早已把先前的惊恐之心、警惕之神抛到九霄云外了。琼瑶便在车站内外、车前人后寻了个遍,哪见二人踪影?又担心父母着急,只好坐公交往家赶。赶到家中,却空无一人。琼瑶寻思,莫不是自己被绑架,爷爷、爸爸妈妈急病了,住医院去了?寻思片刻,琼瑶便寻了以前一家人有什么小病大痛常去的那家医院,挨个房间寻找起来。
再说琼瑶一家。琼瑶的祖父叫江从善,祖母吴静芝,都在以前的部队里当军官。当时现政权蒸蒸日上,而先政权却日薄西山。从善看到先政权大势已去,又不愿离乡背井,便偷偷溜回了家乡。静芝则随了先政权去了嘉兰省,从此海峡相隔,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幸得其儿子江致义在本地读书,从善便留了下来。从善一则想静芝总有一天会回来,二则看破红尘,只想把致义培养成人,便不再续娶,与致义相依为命。这致义学习成绩优异,后来考入一所大学机械系。致义爱好广泛,歌唱得尤其好。学校每逢节假日,常常举行文娱活动,同级音乐系的女生山玉姿也经常参加。一个是活泼潇洒,风流倜傥,一个是花容月貌,温柔大方。一来二去,二人便相恋了。此时先政权惨败,学校停办,致义上了一年半学,便辍学回家,玉姿不顾父母反对,千里迢迢地随了致义来到其家乡澄江市。随后二人结婚生子,生了琼瑶。现政权不久接管了澄江市。每逢政治运动,因从善在先政权当过兵,常常受到冲击。从善人如其名,从善如流,邻里乡亲,没有人说江家不好的,加之曾经利用手中的权力,解救过现政权里的几个大官,只要受到冲击,上面就有人解围,因而每次运动,江家人都会大事化小、逢凶化吉。致义在一家机械厂当技术员。机械厂经营不善,濒临倒闭。为了使企业起死回生,政府决定承包经营。经过几轮竞聘,致义取得经营权,当上了该厂厂长。玉姿先是在学教书,后因丈夫工作忙,便辞了工作,在家专门侍奉公爹、相夫教女。
却说那日琼瑶放学回家,已到傍晚十分。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巷,突见一辆三轮车窜了出来。车上坐了一个个子矮小但十分壮实的男人,留着平头,穿着蓝布衣服,长脸高鼻,疵眉裂眼,凶相毕露。一个高个子满脸络腮胡子,穿着青色长衫,低着头,拉着三轮车飞驰而来,到了琼瑶面前,戛然而止。小个子男人一把把琼瑶抱上了车,把她摁到座位上。不等琼瑶说话,那个男人便从怀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放在琼瑶的背心,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哭,不许叫,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否则,我把你杀了。”琼瑶心里一惊,正要大哭,忽然想到小说里描述的绑架情景,以及人们的应对经验,琼瑶只得强忍泪水。又想找机会逃走,无奈小巷实在又陋又僻,行人很少,歹徒看管得又很严,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生命,琼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自己拉到了荒郊野外。
到了野外,歹徒们便无所忌惮,丢下三轮车,两人押着琼瑶,向天一山走来。趁着暮色,仗着没有人迹,矮子歹徒便拿出锃亮的刀来,在琼瑶眼前晃来晃去,吓得琼瑶半个字都不敢说,更不说哭闹了。胡子歹徒拿着手电筒,二人把琼瑶径直带到了黄叶寺。进入寺内,矮子歹徒说道:“只有吃饭和拉屎,我们才会给你解开绳子。吃饭时我们自然会给你解开,拉屎时你自己摇三下头,我们就给你解开,其余时间,你老老实实待着吧。”琼瑶猜测这可能是个强盗头子。这时矮子拿着刀,目不转睛地盯着琼瑶。胡子拿来封口胶,把琼瑶的嘴巴贴得严严实实,又拿来绳子,把琼瑶的四肢捆得结结实实。二人也不怕琼瑶听到,商量着由胡子看管琼瑶,矮子去敲诈江家。矮子打着手电筒下山了,胡子坐在屋角,任凭琼瑶如何挣扎,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琼瑶挣扎了几下,见胡子没有反应,知道也是徒劳无益。当时,寒风吹来,琼瑶浑身凉透,直打哆嗦。荒郊野岭,四周漆黑,睡在神像面前,地面冰凉冷硬,想起以前看到其他寺庙中佛像各个呲牙咧嘴,奇形怪状,不由得心头发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琼瑶只得听天由命,别无他法。琼瑶想赶紧进入梦乡,忘掉恐惧,但翻来覆去,脑海里不是歹徒的脸,就是家中父母的微笑、温暖的被窝,难以入眠。或刚蒙眬睡去,又与妖魔鬼怪、凶神恶煞打交道,动辄惊醒。直到天亮时分,琼瑶实在太困,睡着了。一觉睡到日已西斜,四周寂寂,不见了胡子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矮子喘着气回来了,看到胡子不见了,四处找了一下,没找到,便来到琼瑶身边,踢了琼瑶一脚,骂道:“这个狗日的,早知道这么胆小怕事,老子就不该约你,你也不该答应老子。如果坏了老子的大事,看老子不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说着,又匆匆下山去了。只可怜琼瑶,又饥又渴,又冷又怕。
话说江家人不见琼瑶回来,开始急了。致义、玉姿便到院子里往琼瑶回家的方向张望。渐渐地,已到掌灯时分,他们再也坐不住了。便兵分两路,玉姿沿着琼瑶往学校的方向寻找,致义在其余大街小巷中寻找。哪见琼瑶身影?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玉姿、致义陆续回到家里。致义心想:一是可能到亲戚、朋友家玩去了,这不可怕二是可能得急病了,或车祸受伤了,家离学校并不太远,不仅附近的医院没有,街坊也不知,这不可能三是可能遭绑架了,我虽然挣钱不多,但生活确实比一般人要好些,这很有可能。致义想着,不禁心惊肉跳,额头渗出汗来。这时玉姿“啊”的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致义走近一看,玉姿手上拿着纸条,是从门外的窗户上揭下的,上面写道:“江致义,限你在后天正午时刻将五万元钱放到玉凹山中最大的古柏下,一分不能少,只能一人前去。你若不老实,不守时,或报告政府,或耍别的什么滑头,那你首先给你女儿准备些纸钱吧。”落款签名更是让人哭笑不得,写着:拿破仑,耶律阿骨打,焦仲卿,仲达。签名字迹工整,但笔迹却不相同。致义看了纸条后反而冷静了一些,扶玉姿坐了,与玉姿分析道:“从字里行间和稀奇古怪的假名字中可以看出,歹徒有些文化,精心策划,思考缜密,语气强硬,手段残忍。一旦我们不满足他们的要求,琼瑶便有皮肉之苦,甚至生命危险。二是歹徒向我们表明他们是一个团伙而不是一人所为,人质时刻有危险。我们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够这么多钱。即使凑够了,歹徒变本加厉怎么办?或是得到钱后怕罪行暴露杀害琼瑶怎么办?我们势单力薄,又没有经验,应立即报告政府。”玉姿觉得分析得有理,便点头同意。
“我不同意!”从善突然颤抖着走进屋里,老泪纵横,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女,你们报告政府,歹徒说得明白,万一琼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见致义还在犹豫,赶紧催促道:“你不赶快凑钱,我现在就不活了。”说罢,性急的从善便往墙上撞,因用力过猛,未撞上墙,反而跌倒,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致义、玉姿急忙把从善扶到床上。然后致义又叫来救护车把从善送进医院。致义两口儿,看到父亲生命垂危,心里很是着急。想到唯一的女儿被绑架了,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心里更是着急。想报告给政府,又怕绑匪撕票,想不报告给政府,又怕歹徒说话不算话,犹豫不决,急得已是团团转了。想筹钱,却又没人照顾父亲,照顾了父亲,又没有时间筹钱,急得两口儿直跺脚。歹徒要的可是天文数字,一时半会儿哪能筹齐,筹钱时又怕这事儿传出去了,歹徒知道了结果了琼瑶的性命,又想让这事儿传出去,政府一定会帮忙想办法,思来想去,两口儿已经急得六神无主了。直到天明,两口儿仍旧待在医院里,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黎明时分,致义便跑了出来,先去厂里取了仅有的一万元现金,然后又去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借。在那时,虽然国家已进行经济改革,人们已解决温饱问题,但却并不富有,几元几十元一般家庭是有的,几百元上千元便是非常富有的了,上万元更是富可敌国,堪比当今的比尔盖茨、巴菲特了。至第三日午后,才凑到了两万元现金。致义一看表,早已过了歹徒规定的送款时间。从善躺在病床上输液,一边不停地呻吟,一边呵斥致义:“还不快去救瑶儿啊?再不去就没命了。管我做什么。”致义捶胸顿足,仰天长叹,却见玉姿“啊”的一声,指着病室的窗户,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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