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行恭吞舌咬唇,一时倒也寻不出个合用的辞句应对,只得将两臂颠得快些,以为遮盖,更求容欢早早消停便好。
“瞧这孩子,怎生啼得这般厉害?”秦樱心下烦扰,作势起身,探上前往容欢颊上一拢,方一触及,心下免不了又是咯噔一声。
“速去寻个大夫,欢儿身子烫得厉害!”话音方落,其又蓦地捺住况行恭肩臂,两目一定,低低叮咛,“先将后园好生拾掇了,再去不迟。”
况行恭颔了颔首,扭脸应道:“你且将心安下,因着那园中古藤密道,我早便嘱咐旁人莫多往那处行差走脚,眼下我便过去,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并除了便是。”
言罢,况行恭抿了唇塌了肩,轻往容欢身上拍了两拍,后则放脚,眨眉无踪。
之后几日,况行恭内里操持丧事,外里打发亲族,于私安抚秦樱,于公支撑宋楼,忙作一团,吃睡无暇,尤是显得形疲瘦顿,肉减骨突。更因着容欢烧热不退、呓语模糊,求医几百,皆是无功,况行恭感秦樱所急,自家心下亦是双份焦躁,几番打探,莫敢稽迟,又张罗着自百里外寻了位得道高僧,专来宋楼涤浊荡秽。
“阿弥陀佛。”
“信女宁可散尽家财,只求高僧速救我孙!”秦樱将面前这头骨如拳、毫光满面的老和尚稍加打量,心下暗道:传言这和尚有些个撮土为山画地成河的本事,此话自难取信,然则见其形容,当是一真僧无疑。
老僧闻声,却不多言,起手再呼“阿弥陀佛”,后则不忙不慌,撂了锡杖舍了钵盂,净口、沐浴、燃香、顶礼,专择了宋楼祠堂外,长跪合掌,一遍遍诵起四甘露咒来。
秦樱纳了老僧之言,抱了容欢,候于堂内,只闻门外佛音深满清彻,微妙乐闻,随着梵呗,其踱步渐缓,纳气渐长,两肩一沉,亦是缓自口内吐出句“破迷开悟,明心开性,离苦得乐,往生西方”来。
这场唯一僧而无坛无像无幡无鼓无铙无铃的度亡道场,倒远比几日前宋楼方行的那一场整七昼夜、逾百尼僧、拜忏打醮放焰口一式不落的全堂水陆空法会更让秦樱来的安心许多。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际会时,果报还自受。”老僧于祠堂外一跪,便是七七之日秦樱于祠堂内静思,亦是满了四九之期。
况行恭每日往祠堂内外送些斋饭,眼见容欢身子日渐好转,恶疾徐退,心下怎不喜踊?如此,更料定了这老僧是有道行有根基的,这般想着,其少不了口内碎碎念叨个“凶中化吉、灾过福来”,再往和尚褡裢里塞多一沓钱钞。只是两处,让况行恭不甚明白道场做完,秦樱便教自己请师傅专造了个空中琉璃龛,将古云渥所赠金樽好生置于最高处,颇有些个睥睨天下脚踩众生的意味其后又命人将连通销磨楼的密室门匙贴了层薄金,挂在了容欢从不离身的长生锁上,至于那密匙如何于将来籍着乱云阁妙人之手改成了机簧暗藏、方便称意的折扇,因是后话,略去不表。
而秦樱这边,不日再往销磨楼。这一行,并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纵心极意会情郎,反倒是不粘皮不带骨、不拖泥不涉水,决绝话别,后见无期。
“行恭,你倒是说句公道话来!”
况行恭为秦樱一惊,耳郭一抖,神思复转,魂归当下。
“公道话?你怎这般笃定我所言便是公允中道,无所偏颇?”况行恭心下苦笑,眉头一跳,抱臂暗退了两步,面上装出副因容简茂牌位自落而吃尽惊唬的迟缓模样,咂咂口唇,缓声应道:“若论好日子,还得是廿多岁时你我初会于教中的那一二年。极意六尘然诸恶不造,恣情五欲兼长辞楚毒”
秦樱闻声一怔,面上失了一半耐烦,心想着况行恭怕不是魔住了,这般前言不搭后语不说,又再有心无意多提及大欢喜宫一遍。
况行恭脖颈一弯,紧跟着纳气叹道:“当年请了高僧前来祈福消灾,事毕之时,你便教我将金樽长置于此,直至今日。那一时,我尚不解因由,现而今,却是其义自见。”
“若茂儿少不更事,又再耍起了性子,便由这金樽来个金光普照、悉数洞见,让那理亏的于泉下好生管教管教自家儿子便是。”
秦樱听得此处,随即亦是应和一叹,意犹未尽,口内喃喃,“这么些年过去,我的茂儿合该懂事了可你瞧瞧方才真真是”
况行恭唇角一歪,怎不解意,面上似笑非笑的,膺内打不消,竟是七分怜悯,三分嫌弃。
“你也知晓这么多年已然过去,我这车轱辘似的公道话,翻来覆去,怎就没个听腻的消停时候?”
“公不公道,无妨,体己便好。便若个半路眼瞎的,不明就里,穿着喜服上奠堂。其哭了么?简直泪如雨下声嘶力竭,悲是真的悲,可这服饰要怎么煞风景便怎么煞风景。其问旁人,我这素衣,白是不白?人堆里有受恩承情的、悲天悯人的,径自合计下,怎不得酸着鼻子齐齐应和一声白,雪花似的白。”
思及此处,况行恭不由得又再退了半步,抬眉启唇时,便将先前已然说过了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遍的老调再多重弹一遍。
一番老生常谈,却甚有疏导淤积、引高就低之奇效。
秦樱自感心脉已通,后再顺势吐纳两回,这便将那金樽轻置台上,而后又从袖内缓将容欢那折扇掏索出来。
“这物件只怕也就只是个物件了”言罢,秦樱缓步上前,直将那折扇塞在况行恭手里。
“你是说?”
未待况行恭语尽,秦樱已是急火火扭了身,两目浅阖,摇眉自嘲道:“原本还同欢儿打过商量,待我西游之日,便是其通晓这折扇最大功用之时眼下看来,即便有匙,得开地狱变石门,其所得见,也不过一段旋梯,二里土路,加上块重逾千钧神佛束手的断龙石罢了。”
况行恭听得此处,不由一怔,立掌搔头,低声询道:“那后园密道?”
“亦当如此。”
“岂会这般谅他销磨楼主舍弃不得”
秦樱呵呵轻笑,面颊微侧,妙目直勾勾钉在况行恭面上,后则抬掌,娇滴滴将那乌云宝髻推个一推,濡濡口唇,轻道:“想当年,我同他有过君子之约我若不往,其便不来。本以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到头来太山能作冰山,冰山能化涓滴。常言树老招风,人老招贱,为啥老了便遭人嫌恶不受待见,还不是瞧得多了心眼通透,莫好行骗了?”
况行恭听着听着,颊上莫名发烫,全不知眼下其那颜色已是红得几要滴出血来。
“何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秦樱闻声见状,更似魔怔了一般,格格巧笑,难以自抑。
“行恭,你猜这老天,是男是女,是公是母?”
“这这当如何分晓?”
秦樱止了笑,攒了眉,将金樽同亡夫灵位前后一通打量。过个半刻,方才一字一顿道:“天若有心,必不正天若有皮,必不薄天若有血,必非红天若有情,必非雄。”言罢,悄然经了况行恭身侧,款款姗姗,径自飘出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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