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未尽,古云渥眉头一挑,脖颈稍歪,冷声哼道:“孤这四友,于负雪怀霜之侠客,便是梅兰竹菊于险鷙狂暴之奸党,便是酒色财气。江湖朝堂,异曲同工,敌友之间,虚虚实实,八拜之交照样可化九世之仇,哪里有甚亘古难改无从变通?”
“是故”古云渥齿间一顿,却不明言。
“臣弟只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宋楼,便无销磨楼然则若无皇兄,焉又有他容氏一族?皇兄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君天下而子民如父,免其陷毛上炉炭、卵上千钧之苦楚境地。此等掀天功绩,黎元感恩戴德,即便以身谢天亦不为过,岂不愿以一炷清香聊表寸心?”
话音方落,古云初颊上肉颤,额上微汗,头颈再低,默无旁言。
殿内静了约莫盏茶功夫,古云初终是听得身前细碎脚步声起,不及扬眉,胳臂已为古云渥单手拿住。
古云初也不细想,匆匆撤了力,任由皇兄拉着自己直往前走。
“云初,孤自舞勺之年登基继位,至今已逾十年。期间起伏,祸福相依如人饮水,甘苦自知。孤弱冠之年得女,五载之后,再得麟儿。人生至此,心愿皆足,于此朝堂,再无旁的念想”稍顿,古云渥抿了抿唇,不待古云初反应,竟是一把将其推在椅上,教其坐了上位。
“倒不若,而今换你来坐一坐这天下?”
古云初听得此言,早是惊得寒毛倒竖,齿软股栗,便若弓下惊鸟,一个激灵自那椅上翻滚下来,肘行膝步,迅指扑在古云渥靴边,以头抢地,呼嚎连连。
“皇兄折煞臣弟也,皇兄折煞臣弟也!”
古云渥面上似笑非笑,稍一倾身,探手往古云初额顶摸了一摸,沉吟片刻,低声应道:“皇侄今年可有五岁了?”
古云初喉结一抖,轻道:“虚岁七岁。”
“甚好,甚好。再待三五年,便让他入东宫伴读如何?”
听得此处,古云初心内愈发澄明起来,脸颊微扬,抿嘴便笑,“吾儿貌丑才疏,本是难堪大任,只怕才不配位,无勤而官,不任而禄,徒惹了内外口舌。”
“然则,”古云初未加停顿,机锋一转,立时再道:“王命不可违。但蒙皇兄不弃,无以为报,臣弟及亲眷皆当世代长托下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喘口大气,古云初沉了沉面上笑意,吞口浓唾,缓声自道:“刳肝沥血,当自臣弟始。”
言罢,古云初面上既非馁然亦无惶恐,抬掌轻捉了古云渥袍尾,微微近前,置顶其上,两目虽阖,心眼却开,脑内走马灯一般将往事飞了一圈,不过袋烟功夫,心内已是横尸遍野一片狼藉圣主倒君,听谁妄加评论良佐乱臣,后世何以区分?人人行走过这世上,能留下的实相终不过白骨几截、黄土两抔,认什么真,猜什么假?姑且得过便过,但求船到桥头。
即便这般念着,可那群困兽刑前吟啸的一句“狐不可信,狼不可亲”余音难绝,颠来倒去,好将古云初耳鼓刮刺得生疼。耳内眶内,几要齐齐落出血来。
“孤这心内,倒是有个盘算。只是尚需多一只膀臂助孤成事。”
古云初闻声一怔,隔了半刻方再扬起脸来,肩胛一虚,整个人倒是被古云渥提将起来。
“孤听闻,你那王府,乃是广达城内冠盖往来之地。”
古云初两脚未稳,一听这话立马又再软了筋骨,两手空舞身前,一时寻不得个恰切摆放处,身子一沉,已然又要就势屈膝。
“云初今日这是怎得了?你我兄弟何需往复如此大礼?”一言方落,古云渥眉尾陡飞,单掌再往前探,把着古云初掌腕,稍一使力,便将二人内关穴两两相对,“换帖金兰再投契,终归不若血脉牵绊。君无恒君,友无常友,然则血浓于水,可是根儿里断不得的干连。这般浅显道理,云初这等聪明人,早得窥破才是。”
古云初目珠一转,自然称是,顿个半刻,缓声自道:“臣弟识得一人,可堪托付。其久经沙场,疏斥朝堂,长于斩将擎旗却不通官场世故。”
“有何靴履适其痛脚?”
“高帽一顶便好。”古云初吃吃轻笑,半晌后抬掌抹了抹眼,“楚将军可是铁石的肝肠,桂姜的心性,又硬又臭又辣手,背后真真遭人嫌弃唾骂。财色从未见其倾心,倒是肯为虚头巴脑的万代阴功鞠躬尽瘁,舍命忘身。”
言罢,古云初身子稍往古云渥耳根一偏,“其现已过而立,家中长辈为其操办了九房夫人,皆无所出”
古云渥闻声见笑,脖颈左右摇个两摇,抬掌直指古云初脑门,佯作恼怒道:“孤就不该将那神医秘药之事告于你知。”
话虽如此,古云初自然辨得言下戏谑之意,两掌攒拳,退个半步,一面笑,一面施揖请罪道:“臣弟再贺皇兄喜得龙子,后继有人。此回若可再请得邻国那劳什子谷主出马,其事自当更见稳妥。”
“云初此言在理。若楚将军隔年得子,东宫也能多些个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读书练字,嬉戏一处,岂不大好?”
古云初颔首如捣蒜,口内长呼“英明”两掌化拳,暗往袖内一缩,唇角微颤,徐吞半口清唾,不经意间,又再试探着抬眉往古云渥处递个眼风。不过须臾,眶内瞥见的,却是弭耳俯伏之猛虎,卑飞敛翼之苍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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