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禽的速度远快于人类。
当李白龙返回百花谷中时,谷中的长辈们早已知道临县的事情。
她们对阿生没什么印象,却知道这个男弟子的性情,甚至已经准备出发去接应强闯临县的李白龙……见到他冷静回来,都松了口气。
只有二师伯觉得不太对头。
旁人身在局中,偏爱某人,唯有二师伯的性情,看问题更加全面。
她知道李白龙和狗男人一样,虽然表面温厚宽和,但内心实在犟得像一头牛,遇到那种事情,当场发疯大闹一场倒也罢了,居然能冷静回来……
——只能说明这厮准备发更大的疯。
可是,又能怎么办?
一直以来,她都对犟驴毫无办法。
李白龙冷静地回到别院,把自己关在房中。
姜璃书心中担忧,却也不擅自进去,只通过门缝,瞧见李白龙背对大门坐着,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轻轻敲门,便听弟子平静道:“请进。”
师父进来,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道:“你还好吧?”
“没事。”
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安慰,她只知道阿生是吴畏最喜欢的曾孙,寄予厚望,吴畏被锋林事牵连,承诺绝不出卖,只托孤百花谷……所以李白龙有足够的理由自责、愤怒和怨恨吧。
师父想了想,说道:“两刻钟前,我们收到传讯,掌门师姐今日晚间就到,玄元宗的代表已经从花州出发。等我们加入玄元宗版图、抵定大事,锋林火山便要计划落空,到了那时,我们就按你的计划,狠狠报复回去……”
李白龙的动作稍稍停顿,问道:“阿姐,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这算是报仇吗?”
“嗯?”
李白龙低头继续做他的事情,声音平和:“伏击闻人琢,将他抓住,让他游行江北道,丢一個大脸、狠狠地折辱他,这是报仇吗?”
“这……”
“就这样,还得顾忌锋林火山的反应,不能让这个大门派丢脸过大,事后还要考虑对方的报复,还好,我与灵御派交好,我们门派跟玄元宗很有说法,甚至漕帮也瞧得起我,要招我做女婿……”
李白龙喃喃道:“是啊,我有的是后路,我有的是后台,所以可以去对付闻人琢,毕竟能担得起后果,有灵御派、玄元宗甚至漕帮可以帮我遮风挡雨,所以我可以去做……师父,从昨晚开始,我就觉得这逻辑不太对。”
他一直背对着姜璃书,握着笔,不知道在写什么。
一边写,一边说话。
“我在想,究竟什么是侠义,什么才叫大侠,我出去惩强扶弱,是因为我肯定能打过恶人,我面对官府和大门派不屈服,是因为我的后台搬出来能压过他们,我一直在做很有把握的事情,风险永远都扫不到我,当然,我并不是在矫情什么,有这些东西而不用,才叫傻,这个我是知道的。”
他叹了口气:“可不知什么时候,事情就变了。这些倚仗,反而成为了考虑的先决,我要报复锋林火山,第一要考虑的,就是后台能不能罩得住,如果罩不住或者罩不太住,莪是不是就不去做了?”
“甚至是……”
他停下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甚至是,我知道自己大概会很强很强,强到难以想象,所以现在根本不必去报复锋林火山,到了以后,到了足够强大的时候,我想让他们怎么死,他们就得怎么死……所以,现在就不做了吗?”
姜璃书听得有些糊涂。
她知道李白龙现在看起来平静,内心却风云激荡,说出口的言辞,不过是心里混乱激动的言辞,本质上,则源于无能为力的痛苦,以及性情与世道的冲突……八年前她见到的那个小男孩,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
而李白龙,他其实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只是说不出口。
化名“龙霸天”写书这件事,可以让师父知道,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可事到如今,他已说不出口……但不是因为写那些内容而羞耻。
而是因为,在阿生的读者标记如烟花般消逝、复又寂灭之后,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心和冲击感,在持续撼动着他的魂灵。
“来到百花谷后,我……我一直活得很舒心。”
他低声道:“我的阿姐安顿下来了,我的好朋友也慢慢没事了,百花谷发展顺利,师姐有前程,师妹们茁壮成长,我学会武功了,我考上功名了,我在天下也很有名,朝中有欣赏我的人,六大派里也有欣赏我的人……”
“我吃饱了,我不用为武飨和前途忧愁,我坐在绝大多数武者难以企及的高位上,然后……然后……”
——然后写一些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无聊东西。
我甚至会想,这么粗俗、肤浅、垃圾、愚蠢的故事,这种上辈子连看都不会看的无脑的东西,为什么还会有人买。
我吃饱了肚子,还要在书里教育别人。
教育一些整日为武飨奔忙、向世道低头的武者,要不屈从邪恶。
教育一些整日奔波劳苦、辛勤流汗的平民,努力,生活会更好,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明天。
然后,真的有人信了。
他几乎没有与阿生认真交谈,他几乎无从得知这孩子对《皇极战天传说》的真正态度,沐清歌今天送来的那封信里讲了一些少年天真的言辞,他尚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绚烂爆开的金色烟火便已说明一切。
“真蠢……”李白龙自己都笑了起来,“我还抓住他,戏弄他,勒索他,逼他去买正版,他……”
他还给我们提供愿力。
姜璃书默默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师父……”李白龙低声道,“我还以为,我这种人,所谓天下众生忧患苦楚,早已无法让我动容。”
师父无言,唯有右手轻轻用力。
“我知道掌门安排妥当,三师伯自有定计,我知道熊师兄的叮嘱,说我前途远大,隐忍一时,将来必能雪恨,可……”
可有一个愚蠢的、毫无根脚的、天真幼稚的孩子,在连大人们都无能为力的绝境之下,依然慨然奋身,去做他畏惧但决然的行为。
李白龙将笔搁下,拿起一张纸。
上面没有写字,只是画着各种图形。
“可我,等不及了。”
姜璃书垂下细长的睫毛:“嗯。”
片刻之后,房门打开,两位师伯已站在外面。
李白龙上前,双膝跪下:“师伯,弟子顽劣,野性难驯,即将闯下大祸,请师门早早预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要请阖派上下,协助弟子。”
卫衡兰注视他良久,轻轻点头。
于是,派中大仓开启。
百花谷以织造立派,庞大的府库中分门别类,放置着样式不同、性能不一的各种绫罗绸缎、布匹织料,几名弟子略一搜检,便在入库时间最近的货仓中取出了一匹匹沉重柔韧的布料。
是约一个月前织出来的……样品。
随着代理掌门号令,所有的弟子停下功课作业,开始聚集。
与此同时,各式命令以掌门的名义发出,灵禽出动,有的飞向本县周边,有的飞向临县城中。
约莫三个时辰后,所有需要的事物已装上马车,李白龙长出一口气,最后看一眼百花谷山门,露出淡淡笑意。
已经待了八年了。
今日之后,要过很久才能回来了吧。
来送他的人寥寥无几,李白龙向长辈们与二师姐行礼,沈剑兰一直在谷中教导师妹们,今日才知临县风云变幻,她竟无力翼护师弟。
“师姐不必忧愁自责,世间大事,我等凡人,本就无能为力。”
他与沈剑兰拥抱:“我会没事的,师姐好好照顾自己。”
在他的印象中,这是二师姐第一次红了眼:“至少带着这个。”
李白龙接过师姐的佩剑。
他自己的剑在昨晚被师父拿去对战提摩柯,二品魔门强者功力惊人,剑被震出多处损坏,现在还没有修好。
“还有这个。”装满酒的葫芦,“且为师弟壮行。”
李白龙摇晃酒液,隐约闻到酒香,露出喜色:“哦,这个好!”
目送师弟潇洒驾车离开,沈剑兰深吸一口气,对卫衡兰躬身道:“弟子想要为下一科武举准备,请各位师长不吝教诲。”
时至下午,李白龙驾车马车停到一处隐秘林中,位置偏僻,人迹罕至,距离临县不过数里。
天空之上,庞大的飞艇遮天蔽日,犹在缓缓盘旋,就像遮住太阳的乌云,投下令人怖惧的影子,压在整个临县的心头。
马车抵达不久,行踪隐秘的七师叔翩然而至。
李白龙正在地上忙活,转头见到七师叔一身赛霜欺雪的白衣,略略一怔,而后从怀中掏出漕帮令牌,双手递过,躬身道:“谢七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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