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三大户手眼通天,广泉郡里如履平地,即便在祁州巡抚衙门也说得上话,哪里会把小小云安县衙放在眼里。
吴知县上任以来不是不想动三大户,而是上午查到了真凭实证,下午广泉知府衙门就来人把案犯提走,回头就是“道听途说、查无实证”,证人翻供、证据丢失。
按察司通判甚至会亲自赶来云安县衙,一番训诫夹枪带棒,黑着脸上马而去。
几次下来所有人都心灰意冷了。
刑部上差瞄上三大户就是一场好戏,狗咬狗的比喻十分贴切,众人也乐得看热闹。
陈度笑道:“二虎,你能想到的我自然能想到,不瞒大家,上午我故意没说三大户的后台是谁,就是担心两个小白脸子心虚不敢上门。”
原来坑早已挖好了。
李二虎拍马屁,“高,实在是高!”
众人大笑。
吴正书也轻声一笑,心里却愈发悲凉。
早有心辞官不做,回老家教几个蒙童也不至于饿死,只是舍不得这些热血满怀的汉子以及云安百姓。
刑部上差在三大户门前碰了壁,人有脸树有皮的也没脸再待下去,自己就灰溜溜地滚回京城了,省得老百姓跟着遭殃。
正说笑间,门外跑来守门衙役,进屋躬身道:“大人,刑部上差院外请见。”
众人都是一怔,纷纷看向自家县太爷。
天已经黑了,这個时候刑部上差登门来干嘛?
中午没管饭,这是晚上亲自打上门来了?
“请进来就是了。”吴正书夹起炒辣椒也不抬头,嘴唇勾起的笑意有些不屑,“你等不用怕,万事有老夫在。”
陈度和李二虎相互看了看,心说:太爷,我们怕个鸟,还不是怕你被欺负走。
你若走了,来个要钱不要脸的县太爷,老百姓日子就更苦了。
守门衙役答应一声跑出堂。
很快传来脚步声响,堂内仅有一盏符灯照亮了两个英姿挺拔的俊逸身影。
“呦,诸位倒是热闹。”
率先进堂的顾淮背着手笑嘻嘻说道,视线落在正中的白胡子老者脸上暗自点头。
县太爷跟衙役一起吃饭的场面可不多见,桌上两个大海碗里都是家常菜跟宴席相去甚远,从陈度李二虎劈腿拉岔的样子看出已经很习惯了。
看得出来,这位吴知县品质倒不错,算是一位难得的好官。
桌上主位,吴正书也不起身,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半个馍馍只随意拱了拱手,“见过两位上差。”
不在意的敷衍姿态已明晃晃写在瘦长老脸上。
陈度等人更是该夹菜的夹菜,该啃馍的啃馍,头也不抬好像没看见一样。
随后进屋的秦衡站在顾淮身后,一双朗目扫过剑眉微蹙。
这叫无形下马威了。
怪不得白天陈度等人那种态度,上梁不正下梁歪,根源在这个吴知县身上。
仿佛间不大外堂里仿佛飘荡着一行大字,‘京城来的算个吊?老子不鸟你!’
秦衡倒不生气,只是暗自替吴知县担心,生怕顾淮上前一脚把吴知县那老脸踹个满脸花。
顾淮有多横?
六部尚书、九寺正卿见了也要主动笑脸相迎,别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跟见了亲人一样。
偌大玉京城里谁敢跟这位耍官威?
秦家族长、如今的内阁次辅秦师玑见了顾淮也平辈相称拉着手说笑话,满朝文武唯一能让顾淮恭恭敬敬的就是严首辅。
凭顾淮的权势就算一脚把吴知县踹死,至多是在当今陛下面前认个错。
秦衡偷偷看过去,却见自家大人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顾淮稍稍拱手道:“打扰吴知县用膳了。”
“无妨。”
吴正书瘦长脸扬起带出一份倨傲神情,“远来是客,两位上差还没用晚膳吧?坐下一起吃。”
回头喊了声:“夫人,加两双筷子,还有馍了没?”
顾淮还没什么,秦衡好气又好笑。
远来是客,你一个好歹也是个从七品知县,就请我们吃这个?
真是半点人情也不讲。
那边衙役搬来两个凳子,陈度等人挪动椅子让出两个空位,纷纷扬着不屑的脸看过来。
仿佛在说:就这玩意,爱吃不吃,不吃就滚!
顾淮看了看秦衡,两人相视一笑落座。
吴正书挤出假笑,“相请不如偶遇,本县请不起八凉八热的大席面,两位上差凑合着用些吧。”
说着拿起白面馍馍咬了一口。
“两位大人,请。”陈度也让了让,看着故作沉静的两张帅脸暗自好笑。
别说我们不讲人情,咱也管饭,谁能说青椒炒肉白面馍馍不是饭?
“吴知县,这官让你当的,啧啧。”顾淮哪里是好脾气,瞥了眼桌上,“就这?狗都不吃!”
言罢一笑,尽带嘲讽。
桌上众人都变了脸色,众衙役眼里冒火好像要吃人一般。
嘭地一声!
李二虎一巴掌拍下,震得桌上碗筷馍馍直跳,两眼恶狠狠盯着顾淮。
在众人心目中吴知县如同父亲一般,已是天底下难得的好官,姓顾的如此羞辱简直欺人太甚。
京城来的又如何,老子一身修为也不是吃素的!
吴知县也冷了脸,目光扫过手下沉声道:“不得放肆。”
在自家大人逼视之下,陈度等人牙齿咬得咯咯响也不得不低了头。
吴正书放下手里的馍,捋着胡须淡然看向顾淮,不在乎地冷笑道:“顾捕头,如果你是来羞辱本县的,只怕打错了算盘。”
“还用羞辱?”
顾淮好像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知县大人已经够没面子了。”
摆手阻止吴知县张嘴,“吴知县可能自认是个好官,不过在我看来你还不如那些贪官污吏,你做什么了?”
“三大户横行云安,你无动于衷。”
“老百姓生计艰难,你束手无策。”
“县衙正堂房盖都保不住,你一个堂堂知县大人的脸面在哪里?”
话语掷地有声,震得吴正书哑口无言。
陈度噌地一下站起,怒道:“这能怪吴大人吗!谁来不是……”
不等说完被挥手打断,吴正书凄然一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顾捕头说得对,本县也从未自认是个好官。”
顾淮俊美异常的脸忽然变得亲切起来,笑道:“京城里有句老话,叫做:站在风口上,猪都能上天。”
吴正书不解其意,歪头看着顾淮。
一旁,秦衡暗想着回头要把这话记在小本本上。
顾大人的话着实深奥了些。
要学啊!
“这话的意思是……”顾淮拉了个长音,“人要擅长把握机会,机会来了、想挡也挡不住。”
好歹是儒家出身,五十余岁的吴正书大概猜到了“机会”指的是什么,捋着胡须默默看着顾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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