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越近黄昏,残阳就越是秾丽,将坐在赤霄上的剑客身影勾勒出更深刻的光影轮廓,地上只有一具尸体,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停歇过后的血腥气——宿家费了大力气来装潢院子,树上长年有叫声悦耳的鸟儿所驻,这会却都不约而同地噤了声,气氛一片死寂地凝固着。
陈月局促地坐在她旁边。
渡星河自己的心情倒是很好。
她一抬眸,与急匆匆赶至的姬无惑对上视线,诧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温师姐跟她说了这不是多大的事,哪怕是姬无惑,派个人来把陈月接走就是,何劳姬少爷亲至。
他顿住脚步,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庞跟着怔了怔,随即坦诚道:
“因为想早点见到你。”
姬无惑没刻意展开隔音结界,渡星河更没施加屏障,二人又在宿府之中,宿家人随便调动院中的留影阵,都能看到这一幕回放,惊然发现向来冷若冰霜的姬家少主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热烈的感情表达得过犹不及,就会显得油嘴滑舌。
可姬无惑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不是为了讨好谁才这么说,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一样的话。
“你的事假手他人,我不放心。”
面对渡星河,他从来是有话直说。
“这位就是被宿家所害的陈姑娘?我在外面备了马车和人,定将陈姑娘和你弟弟安排妥当。”
他转头看向陈月,语调依然是尊重的,只多了一分客气疏离。
在陈月眼中,渡星河自然仙风道骨,可这来接人的青年男子,更是完美符合下五区凡人对仙师的想象,不敢有半点违逆,先是对仙人姐姐谢了又谢,才惶恐地退至门外。
姬无惑也对渡星河道:“来的时候我和温家的人协商好了,陈姑娘不会再有危险。”
“麻烦你了。”
渡星河说。
他办事,她向来放心。
与陈家姐妹相遇,不过是萍水相逢,她已报借伞避雨之恩,了结二人因果,自不会再多去干扰别人的人生。
只不过……
“我还想再教训一个人。”
“那要将陈姑娘强占作丫鬟的宿明游?没问题,用不着你亲自出手,”
姬无惑就这么站在宿府里,与她安排宿家其中一人的生死:“他贪图美色要残害良家妇女,那便让他再动不了这心思……留他一条命,更教他懊悔终生。”
渡星河报仇,很少留尾巴。
倒不是怕报复,只是杀了更干脆,于是她报复总是雷厉风行,大开大合。
她才皱了皱眉,他就说:
“像他这样的人,都不配死在你的剑下。”
姬无惑说得认真,言语中竟隐隐有着孩子气的妒忌。
似是觉得,能被她的剑所伤,都是一种荣幸。
渡星河笑了:“那便听你的,走吧。”
“去哪?”
“你不是备好了马车吗?我在皇都可没有落脚的地方,当然是回你家了。”
于是,暗中观察着留影阵的宿家人又发现,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终年只有一张冷脸的姬少主竟也有笑得那么不值钱的一天。
……
今日,注定是皇都不平静的一日。
先是玄帝亲自撤下对渡星河的悬赏,改尊其为星河仙子。
接着是宿家遭人登门大开杀戒,对此奇耻大辱,宿家居然没有公开追究,而是对此三缄其口,谁提了都顾左右而言他,支吾以对。可不难打听出,这光明正大地来了又走的人,正是那位从宫里出来,又客居在姬府的星河仙子。
宿家不仅面子里子都丢尽,据说连旁系一个叫宿明游的跋扈子弟都没有保住。
对此,宿家闭口不谈,问了就否认。
不过,那喜欢寻花问柳的宿明游,确是没再在公开社交场合上露过面,仿佛在一夕之间,在皇都中销声匿迹了。
这半年来,宿家一直跟姬家不对付,前者是不如后者,可在细微处偷偷的使坏恶心人的事不断,姬家又向来注重体面,都维持着明面上的和平,起码在玄帝那儿过得去,只得任由姓宿的作妖。
“偏偏,就来了这个星河仙子破局!”
“这星河仙子来头可大了,她从九阳宗退宗下山后,就一直独自修炼,又入过妙火门,修习得一身炼丹本领,剑丹双道皆绝,丹道大会和仙盟大比的第一名都被她轻松夺得——据说玄帝发布那悬赏令,其实是求贤诏呢,据说极年轻就是金丹巅峰!”
“金丹巅峰?”
皇都第一酒楼中,连店小二都是结丹一层的修士,他上菜时笑了笑:“死在她手上的宿家极影,就是金丹巅峰。”
本来热闹的宴席霎时静了一静。
那穿白衣的女修正是极影,算是宿家培养出来的金牌打手,可非死士,在生死犹关的时候,怕是会直接舍主而去,燃烧精血逃跑求生。而能够杀她的,想必是直接掐灭了她逃跑的希望。
能够轻松诛杀金丹巅峰的,肯定不是同阶修士。
“难不成……难不成,她竟然成功碎丹成婴了?”有人颤声。
即使在全民修仙之风大行的玄朝,元婴亦不常见。
毕竟困难的事情不会因为加入的人变多而变得简单,只能说,论结丹以下的修士数量,玄国的确傲视全大陆,再往上,就没什么优势了。
放眼平云大陆,元婴一般也是老祖级别的。
这星河仙子呢?
她才这么年轻,难怪让玄帝起了爱才招揽之心。
片刻,有人道:“星河仙子如今客居姬家,听说她能入宫面圣也是托了姬贵妃的福,想必和姬家关系极好……”
“不仅如此,她还是温漱玉的师妹。”
“皇都,怕是要变天了。”
星河仙子的事众说纷纭,可唯一能确定的,那就是宿家的天是真的塌了。
那宿明游也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欺辱了一介无权无势更无财的凡人女子,竟能招得元婴高手登门讨公道。他被家人逼着自废以给姬温两家和星河仙子一个交代后,仍是想不通。
姬家倒是笑烂了脸。
对手莫名其妙丢尽了脸面,还折损一员金丹巅峰。
要宿家何处说理去?
找陛下讨公道?说一千道一万,是宿明游先干了不地道的事,何况渡星河前脚才和陛下相谈甚欢,得了个客卿头衔,宿家又没死什么要紧的人,到时候陛下为谁主持公道还不好说呢。
至于骂星河仙子残暴……
她都剑修了。
别人听见,只会觉得你跟一个刚突破,剑意合一不知往哪发泄的剑修计较啥?他们不就这样?
宿家憋屈啊!
……
在这之前,姬无惑将渡星河迎回府中,便不去打扰她了:“你不嫌弃的话,一直在我府里住着就是,一切用度不够的遣人来说,若是……”
他倏地顿住,那俊秀的脸庞露出一丝赧意。
这一丝赧意太不明显,渡星河自不可能注意到,见他停顿,才笑着催促:“若是什么?可是有事要拜托我去做?不要不好意思,你帮我这样多,要杀谁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她说完,才看见他脸红颊泛红,一路红到了耳根。
活像一只煮透了的虾。
渡星河看得稀奇。
姬无惑的修为是不如她,可操纵自身的体温还是轻而易举的事,何至于羞红了脸?
有这等困惑,可见媚眼抛给剑修看,抛了也是白抛。
“若是你想找人双修,也可考虑考虑我。”
姬无惑闷声道。
和水灵根双修好处极多,两人性别又刚好对上。
也不怪玄帝乱点鸳鸯谱,在玄帝看来这是三赢的好事
渡星河:“……呃。”
“我只是这么一说,星河不必往心里去,”姬无惑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恢复冷静面容,还能朝她一笑:“只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永远在。”
说罢,他便不给渡星河想出婉拒词儿的机会,转身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扒着门框的数九情就小声“哇塞”了一声。
剑灵也跟着:“哇塞。”
“……你又哇塞什么?”
渡星河瞥向一人一剑。
剑灵:“没什么,感叹一下。”
数九情狂搓小手手:“姬家少主自荐枕席诶!送上门的水灵根!师父你怎么把持得住的!”
渡星河坐下来,把剑收回鞘中,让剑灵少说两句。
在师门中,数九情是入世程度最深的,对姬无惑的身价地位也有更深切的认知,那是玄国皇都的高岭之花,万千修士不限男女的梦中道侣,谁也不得他青睐,偏偏他就只喜欢她师父。
更要命的是,她师父不为所动!
“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做。”
渡星河说,把一个令牌放在桌上:“这是剑宫的入学令牌,我向陛下多求了一个,明日你就随我入剑宫求道。”
玄朝历代剑修大能都在剑宫之中悟道,所收弟子无一不是天纵奇才。
要论天纵奇才,渡星河当然能名列其中。
可是……
“师、师父,我吗?”
五灵根废柴数九情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吗?”
天纵奇才,这完全是她的反义词。
她只是一个刚好对法阵有点小悟性,投机取巧的底层修士罢了。
“对,你。”
渡星河淡淡道:“你虽然不是剑修,可剑宫的剑经阁也积累了多年玄国对法阵的研究,你带着令牌就可以进去学习,材料也随你取用。”
“……”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数九情当然知道剑经阁有多好,多少人挤破头也不得进去一窥风景。
她何德何能?
师父把她说得这样好,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选对了师父,是沾了师父的光,师父又舍得重用她。
她原本都做好被留在姬府,乖乖修炼的心理准备了。
没想到师父还真的去哪都带上她!
“不想去?”
渡星河挑眉反问。
“想想想想想!”
数九情点头如捣蒜。
而在入剑宫之前,渡星河亦进入了洞府中一趟,与沧衡子相见。
修士都耐得住寂寞,动辄闭关百年,沧衡子原本就打算在地宫中熬个两年,追求在器修路上有所突破,如今进入星河宫,借助它比外界更浓郁的灵气来修炼,更是全身心投入到悟道中,没想过主动联系渡星河。
今日她突然来访,也是在星河宫中等了许久,陪六个崽崽玩了一会儿,才等到了沧衡子。
他看她一眼:“你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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