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观塘区,位于香江牛头角东南,在唐心柔有记忆以来,这里一直是香江最有名的工业区。
她从没来过,但在阿爸嘴里一九六零年的观塘——
荒芜的海湾移山填海,密密麻麻的架空电线横跨在大小工厂之间,一座又一座公共屋邨拔地而起,飞快而拥挤的车流挤挤挨挨,叮叮当的声音响起,地铁停靠,卖力气的男人骂骂咧咧的穿过拥挤人群,一个个窜入广阔天地,在黑色烟雾之中隐去面容,挥洒汗水。
可如今一九九零年的观塘——
制造业已经日落西山,少部分工厂改建成了商业大厦或货舱,但大多数建筑,尤其是沿海一段都已经空置,大量的住宅大厦日趋老化,墙皮斑驳脱落,再挂不上斑斓色彩,招牌也不同市区的霓虹,而是白板红字,笔力顿挫的繁体,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从下面路过,钻入黑洞洞的陈旧地铁口。
才不过三十年,就已经经历沧海桑田。
在香江这样的地方,时间可以快的如惊鸿过隙,可一旦慢下来,却又仿佛完全停滞,再不前进。
阿美的阿爸阿妈就是六十年代第一批观塘人,在厂里苦干了十几年,攒了点钱,便辞职在居住的牛头角邨下开了一间便利店加杂货铺,虽然这几年观塘的人愈来愈少,但得益于开的久了,熟悉的街坊邻居多,生意也不算一落千丈,足以养活一家老小。
也正因是开杂货铺的缘故,对周围的街坊邻居不说有多熟悉,但也都知名知姓,略知根底。
一听眼镜仔说明来意,阿美拍了拍脑门就想起来了。
“什么?鲁敏娜阿妈,阿花婶啊...认识,当然认识了,从前是住这里的,但是我记得我阿妈她们说,已经搬走很久了...鲁敏娜我也是很久没见过了。”
“搬走了?搬去哪里?”
唐心柔也手剥了两颗栗子,分给阿美一颗,她轻轻抛入嘴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掌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奶奶肯定知道的,她平时没事就爱坐在我们家杂货铺店门口听别人八卦,这一片的事儿她都知道,走吧,我带你们回去问问。”
阿美家的店就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走几步路就看到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阿嬷坐在门口打毛线,旁边有街坊在同她讲话,吼的声音很大,一遍又一遍的。
阿美走上前也是一样,十分耐心的把要问的人问了问。
阿嬷虽然耳朵不好使了,嘴巴却利索的很,听清楚了是问鲁家媳妇阿花,话匣子立即就打开了,说完还给她们指了指路。
阿花以前也是住在附近,可后来付不起租金了,就搬去了不远处的秀茂坪邨。
说起姓鲁的和他媳妇阿花,阿嬷就满脸的唏嘘,这夫妻俩没一个好人,一个是爱烂赌又爱和男人乱搞的骚货,一个是没文化只会打架的街头混混,也不知两人在哪里捡来的安全套,完全没什么有用措施,连续几年都让阿花怀了孕。
“前两次都刮宫了嘛,第三次呢,大家传说阿花正跟隔壁老王鬼混呢,忽然流了好多的血,床单都染红了,把老王都吓死了了,赶快送去医院,医生告诉她说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再打掉的话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能生了,她说肚子里是个命大的,肯定带把,以后可以给她养老送终,就留下了,结果出生之后是个女儿,就是鲁敏娜了。”
阿美这也是第一次听这个故事,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正准备替鲁敏娜唏嘘,却听阿嬷接着道。
“然后没过去几年,阿花又怀孕了,这一回真是个儿子,但是没到两岁,姓鲁的那个禽兽就发现这孩子和自己哪哪儿都不像,背地里又有好多人笑话他,他知道阿花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趁着大晚上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拿了一把砍刀,当着一家人的面,把那个两岁的孩子活生生的砍死了,后来还要砍小敏娜和阿花,结果被阿花给拼着命反杀了...”
“当时娜娜六岁吧,我们街坊们赶过去的时候,这孩子满身都是血,呆愣愣的坐在墙角,也不哭,也不笑的,我们都担心她被吓傻了,但是没两天呢,她就跟没事人一样去学校上学了,这孩子的心理素质是真的好,就算是后来,阿花彻底当了一楼一凤在家接客,她也都是淡淡的,一点儿也不伤心难过,真的是个好孩子。”
阿嬷说着说着还拍了拍阿美的肩膀。
“听说她现在有出息了,在卫校毕业后去了大医院当护士,但是再也没回来过了,阿美,你有没有她的消息啊?”
方才还面带惋惜的阿美此时却一脸忧心,找了个借口同阿嬷告别,带着唐心柔她们去秀茂坪邨找阿花婶的路上,叹了口气开口。
“听阿嬷刚才说的症状,鲁敏娜,应该是得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心理完全失衡了,再加上她阿爸有暴力倾向,她如果没有接受过治疗,又继承了这样的暴虐的基因,很可能就会形成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走向犯罪的道路,这也是你们今次来找她阿妈的原因吧?”
涉及到多名婴儿,唐心柔不便多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阿美叹了口气道。
“我们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讲过,很多犯罪分子都是因为心理严重扭曲才会实施犯罪,她们往往在很早之前就心理失衡了,但一直不去干涉治疗,就一路发展,有的甚至最终会演变成人格分裂,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酿成大错了...”
她说的认真,唐心柔也听的认真,认真到指尖都被掐红都浑然不知。
聊到这种沉重的话题,阿美的话也少了起来,只是带着几人一路左拐右拐到达了秀茂坪邨。
这里是香江贫民窟中的贫民窟,只望一眼,人都仿佛染上破败的气息,经过堆满废纸箱和垃圾的窄巷,又一脚踹飞几个贼眉鼠眼想要来偷东西的烂仔,终于打听到阿花如今住所。
“她后来都是卖身为生嘛,拿了钱就吃喝玩乐,也不怎么管女儿,敏娜还是靠着基金会的援助金才上到学的,上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现在阿花应该过的很惨吧...”
阿嬷这么说,唐心柔她们也是这么想,却没想到,推开院门,里面的人正热热闹闹的打着扑克,白茫茫的烟气当中,阿花浓妆艳抹的丢下一副王炸,伸手从旁边的人前面捞钱,而她身边也正有几桌人赌的正嗨。
看样子竟是开了个非法赌博的场所。
看到有阿Sir来了,阿花婶一开始还很惊慌,一听说是为了鲁敏娜来的,态度就肆意了起来。
“有那么个疯子老爸,她能杀小孩子一点都不奇怪,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哦,我都有七八年没联系过她了,她做了什么别想赖在我头上!我也不会出庭帮她求情!我就当没这么女儿!”
“不对,我早就没这个女儿了,工作了也不知道拿钱回来看我,白眼狼一个,当初她爸怎么只砍死一个,不把她也砍死!真够晦气的!”
她穿着一件材质上佳的黑色风衣,包裹的严严实实,手里捏着一根劣质香烟,说话的时候太过激动烟头不小心烫到了肩膀,掸烟灰时,唐心柔轻轻瞟过去,只见她风衣里的彩色毛衣起满了毛球,随风一抖一抖,竟像是一只只跳动的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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