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明显的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琉璃怎么能笑得出来,细眉一挑,
“嗤”的笑出了声,“阿姊果然是个心宽的,可见是要攀高枝的人了,不过我倒是怎么听说,那里的高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攀的!一进去先要伺候那些有资历的阿姑们,若是一个不留意……”
话未说完,她的身后便传来了一声低喝,“珊瑚,你莫光顾着说笑,也须记得看顾看顾自家弟弟!”
珊瑚吃了一惊,回头便对上了曹氏严厉的眼神,心里顿时一突——母亲原是再三交代过,有些话不能对琉璃说,更不能让父亲听见,琉璃也就罢了,自己怎么忘记今日父亲就在身后?偷偷看了看库狄延忠的脸色,珊瑚心下不由有些发虚,狠狠的剜了琉璃一眼,扭头扯住了弟弟青林的手。
曹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珊瑚一眼,走上两步对琉璃笑道:“莫听你妹子胡说!她能知道什么!那些被刁难的,都是没根基的宫人,怎能与你比?如今你阿舅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妥当,你又是良家子,自然进去便是内院人,略学上几日便能到前头去,谁敢给你脸色看?”
她的脸上笑得和蔼,琉璃却不敢怠慢,暗自打起了十二精神,听她把话说完了,才舒了口气出来,像往日一样柔顺的低下头去,“女儿省得。”
曹氏眼里露出满意的神情,笑着握住了琉璃的手,“放心,你阿爷最是疼你,自然事事都会替你谋算好!你也知晓,这一年来家里费了多少气力才谋下这条路!进去后有享不尽的富贵清闲不说,更有一步登天的机缘!只盼日后你有了出息,也莫忘了拉扯拉扯那两个不争气的……”
曹氏的手又冷又腻,被她一握,琉璃的手臂上忍不住起了一层寒栗,面上倒是越发乖巧,轻轻牵了牵嘴角,没有做声。曹氏也不指望她能说什么,只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便是性子太弱了些,好在有你阿舅和姨娘们照应……”
琉璃依旧低头不语,听着曹氏又念了一大篇他们曹家在那边如何有体面,此次又是如何尽力帮忙。直到库狄延忠看中了离江畔略远的一处地方,曹氏才放开琉璃,上前指挥随车而来的仆妇阿叶和世仆清泉支展毡帐、铺设食案。
琉璃暗自松了口气,退开两步扭头看向远处的曲江,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眼底却已忍不住满是嘲讽:什么叫口才?这就是了!任谁听了曹氏的这套说辞都会以为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去处吧,又怎能想到,她嘴里这个“富贵清闲”的好地方,其实是教坊,而且是最变态的宫廷内教坊!不过可惜,曹氏大概还不知道:她费尽心思说得天花乱坠,她的那位宝贝女儿却是最看不得自己高兴,几个月来早已冷嘲热讽的倒出了无数实话——
那个教坊,是个地地道道的火坑,一旦入选,便要终生卖艺于宫廷,再也离不得那牢笼半步,甚至比宫女都不如,因为就算有运气重见天日,也已是身属贱籍!而在大唐,良贱之间等级最是森严。就像曹氏,因为出身隶属教坊的乐户,这辈子也别想做正经人家的妻室,如今她能在家中为所欲为,仗的不过是死去的正室安氏早已跟娘家闹翻,祖上风光过的库狄家族也是人口凋零,没有人来管她而已!
至于说卖艺时有被皇帝看中的微小几率,别说她自己对成为大唐宫廷编外陪睡人员没兴趣,就算她有志于宫斗大业,也不会忘记如今是永徽四年,那位独步千古的则天大帝已贵为昭仪,立马就要母仪天下,这时节去跟未来的皇帝抢着睡现在的皇帝,她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了干净……早知道学会长安话重新开口之后会被派上这种“用场”,她是不是应该装一辈子哑巴?只是她总不能一辈子装聋作哑的在她们手下讨生活,终究不能不赌上这一把……
琉璃有些惘然的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欢歌笑语的人群,无声的叹了口气。
库狄家的两位奴仆不多时便支好了帐篷,早已备好的酪浆胡饼也被迅速摆上了帐中的几张食案。春游野餐,原是风雅之举,只是在这不时灌进北风的毡篷里喝着酸凉的酪浆,嚼着冷硬的胡饼,这份风雅琉璃却着实有些难以消受。好容易又熬了半个多时辰,帐外不时传来欢笑和歌声,早把珊瑚和青林都勾了出去。琉璃只是继续保持木讷状,心里默默推敲着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正琢磨到第三遍,耳边蓦然响起了库狄延忠的声音,“你去将珊瑚他们找回来罢,且好归家了。”
我?琉璃有些惊异的抬头看了库狄延忠一眼,看到他点了点头,才双手一按面前的食案站了起来。帐外的冷风越发显得刺骨,琉璃紧了紧身上的寒袄,抬眼一望,只有东边的一处空地上围了一大圈人,忙迈步走了过去。
她自然没有听见,毡帐里,库狄延忠正低声对曹氏道:“某思量着明日……若真让琉璃入了教坊,固然能省些嚼用,咱家名声须不好听,横竖她今年已十五,倒不如挑户不要嫁妆的人家嫁了,不是也费不了多少事?”
曹氏怔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此事如今只怕是不好反悔了,太常寺那边,奴家阿兄都已托人打点妥当,若是不去,白花了这些钱财不说,他们日后也不好做人。再说琉璃这般容色,岂是寻常人家消受得起的?若是胡乱许了人家,指不定日后会如何!教坊名声上虽然不大好听,却是极实惠的,若是有了机缘更是前途无量,咱们总不能为了虚名便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库狄延忠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呆了片刻,端起面前的酒水,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帐外,琉璃已走到人群聚集处,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里面有笛声激昂,人头之上还有冷森森的剑光盘旋,竟是有人在表演平日难得一见的剑器舞,难怪把大伙儿都引了过来。
因太常寺挑选女伎在容色之外也兼顾举止和才艺,这一年来,曹氏倒是请人简单的教了琉璃些乐舞礼仪。时下流行的软舞健舞她都略知一二,这剑器舞却是从未见过。她忙掂起脚尖往里看,却只能看见那舞剑之人那偶然露出的一个后脑勺和时而矫若游龙,时而团如满月的剑光。
看了片刻,琉璃忍不住从人缝里挤了进去,这才看见,舞剑之人是个身量甚高的男子,那剑光吞吐游走,恍如活物,舞者来去如风,迅捷如雷,偏偏一招一势又清清楚楚,端的是个中好手,那吹笛之人也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的冬袍上打着好几处补丁,神态却极为从容适意。
待得笛声吹到最激越处,剑舞者的长剑突然脱手飞了上去,高高的抛入半空,又闪电般飒然落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刚想惊呼,却听一声轻响,原来那剑已纹丝不差的落入舞者所持的剑鞘之中,四周顿时彩声如雷。
琉璃不由也目眩神驰,这才看清剑舞之人年纪也不大,旁若无人的傲然立在那里,只转头向吹笛人拱了拱手,“多谢!”吹笛之人呵呵一笑,答道:“痛快!”两人竟不相识,却是相视一笑,各自排众扬长而去。围观之人也慢慢散开,有人拿出了箫笛琵琶诸样乐器,挽臂踏足的重新舞了起来。乐声悠扬,舞姿欢快,夹杂着“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的响亮歌声,虽然午后的寒风越发凛冽,人群中那股欢畅恣意的热力却几乎可以直冲云霄。
琉璃一时不由目眩神驰,耳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惊叹:这就是大唐!这就是如朝阳初升般的大唐……出神间,突然身边有人惊咦了一声,“库狄大娘?”
(多谢大家,这本书现在已经签订了出版合同,出版稿是经过修改的,第一卷我会重新上传修订版本,以前看过这个文的读者可能会发现,开头改动比较大,其实情节并没有改,只是换了种写法,阿蓝希望更能写出大唐气象来,以不辜负这个壮阔的传奇时代,只是笔力有限,如果没写好,也望大家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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